十几天来,郑芝鹏吃够了苦头。当日,他怀着一腔的愤怒与绝望,毅然返回战场,结果被虎山军士卒轻易便俘获了。被俘后,他先是绝食,之后又试图自杀,但都没有成功。

    原因无他,因为杨炯觉得,一个能深得郑芝龙信任,执掌一万余郑家军的郑氏子弟,肯定有价值,应该能卖不少钱。亲兵营指挥使杨真得到授意后,便叫手下的兄弟严加看管,还特别交待,千万别把人给弄死了。于是,守卫郑芝鹏的士卒,分成了几班轮值,白天夜里都死死盯着,就连他便溺,也是一前一后盯着,生怕他跳到茅坑里把自个给淹死了。

    在这样严密的守卫下,郑芝鹏自然没死成,但心里的愧疚悔悟却没法消去。若不是他手上的这一万大军,轻易就让虎山军给围杀了,郑家至少在总体兵力上是占优势的,只要稳打稳扎,绝对不会出现全盘崩溃、不可收拾的局面。这股愧疚悔悟,一直伴着他,浑浑噩噩从晋江来到了濠镜。

    濠镜,是当下虎山军关押郑芝鹏、郑鸿逵,还有郑军把总以上军官的地方。

    郑芝鹏和郑鸿逵被关在了同一个房间。两人一见面,就抱头大哭。郑芝鹏哭的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轻率地葬送了一万多子弟兵,郑鸿逵则为这次郑家军的惨重损失,还有当前郑家的恶劣形势而哭。

    等两人情绪稳定下来后,便开始商量如何脱身。

    “四爷,虎山贼把咱们关在濠镜,是个什么章程?”郑芝鹏虚心求教。

    郑鸿逵脱口而出,“虎山贼子,贼得很。他们俘虏了那么多士卒,怕咱们留在前军寨,煽动兄弟们闹事呗!你看,把总以上的,都被弄到濠镜来了!”

    郑芝鹏想想,觉得四爷说的很有道理,并进而联想到,“咱们郑家族人,还有亲戚都不在军中,那些个兔崽子,会不会被虎山贼给蛊惑收编了?对那些个兔崽子来说,都是拿钱卖命,给谁卖命不是卖!”

    郑鸿逵听了,顿时一拍大腿,盯着郑芝鹏就嚷道,“你还别说,他娘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哩……”

    ……

    前几日,杨真受领任务的时候,问道,“将军,为何要把这些人关在濠镜?”

    杨炯漫不经心地回道,“郑家军是子弟兵,军中骨干大多是郑氏族人和亲戚。留着那些家伙在前军寨,等咱们主力北返后,这里只有一个步军营,弄不好会被反为主。把他们送到濠镜去,一举两得——既防止他们蛊惑煽动普通士卒,又让佛郎机人好好瞧瞧虎山军的厉害,免得他们生出歪心思。”

    杨真当时就服了:将军就是将军,随便一道命令,都有深意哩!

    顿了一下,杨真又道,“将军,那这次,还要不要收编这些俘虏?

    杨炯摇头,“这些士卒,是郑家养的营兵,不是屯田的卫所兵。卫所兵不善战,有粮饷匮乏的观原因。但营兵若是不能战,便是懒于操练,贪生怕死的主观原因了。”

    “坯子不好,根长歪了,都是没法子改变的事。这次,咱们只卖不收!”

    杨真听了,立马抱拳道,“将军,你真不愧是咱们的大当家。兄弟们跟着你混,就是有前途。”

    杨炯听了,顿时把目光从文书上收了回来,抬头把杨真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然后嘿嘿一笑,“杨真,你是苗家汉子,穷苦出身。平时大伙都觉得你有脑子,能拼命,武艺也好。所以,我给你的忠告是,保持本色,靠本事吃饭,靠功劳当官,别学拍马屁,更不要学秀才——他是读书人,只要有官给他当,拍马屁纯属天性释放。”

    好在杨真肤色黝黑,即便脸红也看不出来。嗫嚅几下,杨真低头说道,“那将军,我要怎么做,你才会让我当骑兵营指挥使?我就想带骑兵,威风,带劲!”

    这下轮到杨炯为难了。后世的他,好歹也学过好干部的五条标准,其中一条便是“清正廉洁”。此刻若是透露了自己的想法,难免有私下勾兑、跑风漏气,搞拉帮结派、团团伙伙的嫌疑。

    瞬间过后,杨炯立马又反应过来了:靠,你小子现在就是一个小军阀,还矫情个啥?难道还期待谁给发朵小红花不成?

    最后,根据上位者原则,杨炯不置可否、高屋建瓴地说道,“骑兵营,未来虎山军必须建立和加强的兵种力量。骑兵营指挥使,对人品官德、能力素质,还有功勋实绩的要求,都非常之高。杨真,你跟我的时间不短了,我是看好你的,要好好带兵,多多立功。”

    杨真听了,希望中有失望,恭敬抱拳而去。

    看着杨真的背影,杨炯自嘲地摇摇头:看来,随着队伍规模的扩大,还有内部派系的增加,自己的脸皮,也在跟着变厚哩!

    感慨间,秀才来了。

    进了大帐,秀才开口便道,“将军,今日我过来,是求官的。”

    一见秀才的活宝样,杨炯顿时心情大好,爽快地回道,“什么官,你说!”

    “将军,我想当步军营指挥使!”秀才挺胸凸肚,掷地有声。

    杨炯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确定?”

    秀才毫不退让,“确定!”

    这下,杨炯更头痛了。现在虎山军的全部家当,七个步军营,一个亲兵营,一个重炮营,其中,目前在前军寨有四个步军营,另外两个步军营,分别留守衡州府和永州府。身边的这四个步军营指挥使,分别是马凯、李文贵、王威、王扬名,而且王扬名是在英德之战后,新近提拔起来的。

    情况很明朗,没戏!

    杨炯再次强烈意识到,自己正在朝军国主义末路狂奔。杨真要当未来骑兵营指挥使,秀才要当步军营指挥使,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个眼红脖子粗的,急着想上位。当然,在杨炯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个好事,只是对虎山军有了更高的挑战和要求——若是没有相应的退出机制,那虎山军就得按照后世的传销模式,不断发展下线,不断膨胀壮大,直至炸裂或崩塌。

    杨炯还记得,之前度支使王鹏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说按照现行的饷银标准和激励机制,虎山军迟早会穷死,除非不断打仗不断抢钱,但随之规模也会越来越大,开销越来越多,最终走向饮鸩止渴的死胡同。

    在思索和自嘲的同时,杨炯笑呵呵地劝道,“秀才,你现在是千夫长,官不小了。先好好干上一阵子,基础打牢了、蹲苗蹲实了,以后会一鸣惊人、一日千里的!你是读书人,想必懂得这个道理。”

    秀才依旧摇头,抗议道,“将军,此次东征讨郑,跟郑军阵战时,在右翼节制指挥刀盾手的王扬名,打起仗来拖拖拉拉,贻误了战机,斩获也是寥寥无几。我虎山军,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仗没打好,没有打出心气和军威来……”

    “……王扬名,湘江一战,才投降加入我虎山军的。这一仗打下来,一看就是个庸将。还有,当日我们收编兼并衡州卫,到现在,好多都成了百夫长……”

    看着秀才含沙射影地东拉西扯,杨炯感慨不已:读书人不好惹哩!即便是黑人,都能把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嗯,“好多都成了百夫长”,不就是暗示——原衡州卫系统的卫所军官,到现在开始实力膨胀了么?

    ……

    待秀才走后,一袭襦裙,全身珠宝的石三妹晃了出来,开口便道,“这秀才,敢这么跟你说话,是不是有异心了?要不要我派人监视他?还是直接找到他的亲兵,长个心眼看着点?”

    嗯,这么快就进入情况了?!

    不过,下属的工作积极性不能打击,对待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情,杨炯向来态度端正。沉吟了一下,杨炯说得不明觉厉,“用人不疑,用人要疑。平台用人,制度管人。中观正见,方得圆满!”

    石三妹听了,一脸疑惑和崇拜地看向杨炯。

    这么一个英气的姑娘,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杨炯多少有些自得,“用人不疑,就是要信任其才华能耐,给平台、压担子,让人家放手施展。用人要疑,是说要强化管理监督,不能任其私心私欲膨胀。尤其,咱们是军队,是武装集团,更要防范手下越位越权,避免弱干强枝、尾大不掉的局面。”

    漂亮的大眼睛泛着光彩,眨了又眨,姑娘一脸兴奋,“呆子,你是说,还得小心秀才这个人?你看,这才是个千夫长,就敢公然找你要官当,要是当上指挥使,那还了得?嗯,回头我就派人盯着他,还要盯着他的那个小寡妇!”

    杨炯顿时乐了。一想到石三妹可能派人盯着小寡妇,杨炯就想起当日秀才嚣张膨胀,坚持要纳小妾的场景。嘿嘿,你就膨胀吧,使劲作吧,这回有人盯上你了吧,哈哈哈!

    想到这里,杨炯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本正经说道,“三妹子,咱们既然说正事,那就要知上下、明尊卑、正礼节!”

    石三妹又是一脸崇拜。

    杨炯轻咳两声,神情肃穆,“三妹子,既然你当官了,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沐猴而冠,是闹着玩的。这样,以后,你每次见我,要单膝下跪,或抱拳行礼。称呼,也得叫我将军大人。”

    石三妹听了,先是点头,尔后又摇头,小嘴也嘟起了,“不行,你在哄我!呆子,我看你,就是一肚子的坏水,想骗我!若是单膝下跪,那我岂不是在你下边了?!”

    杨炯心道,女人都是不讲道理,或者只讲她自个的道理。眼见事不可为,杨炯也懒得多费口舌,低头看起文书来,不再搭理面前这个暴发装的女人,同时吐槽道:呵呵,好像每次你不是在下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