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海镇上的一间栈里,郑洞坐在窗前,一脸愁容,两目无神。此前受郑芝龙所命,出使濠镜,不仅没能唬住那杨屠夫,还引发了虎山军的极端对抗。就这样,他被虎山军一路挟持着,也眼睁睁地看着虎山军,先是伏击了郑芝鹏的回援大军,尔后又一举击败了郑芝龙所带的主力。

    几载心血,一朝付诸东流;偌大基业,一日风雨飘摇。

    郑洞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懊丧,后悔当初在濠镜时,为什么要那么趾高气扬,咄咄逼人,为何不能稍微放下一点姿态,和那个杨屠夫好好谈一谈,留些转圜的余地。或许,虎山军就不会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不管不顾,一头扎向福建。唉,悔不该!

    前些日子,郑洞被释放了,虎山军的使节刘子安,又顺路把他带回了安海。

    郑洞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释放他的时候,正是一大早,虎山军准备拔营西归的忙碌时分。那个披头散发的杨屠夫挤时间见了他一面。不待他作揖行礼,杨屠夫便语气平淡、态度明确地对他说道,“郑洞,这些日子,算是委屈你了!你回去后,告诉郑提督,岁贡没有,抽税也不行,要么好好做生意,要么继续打!等会你就自由了,让刘子安送你回安海,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杨屠夫一说完,便挥手示意亲兵把他带下去,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若是以往,谁敢这般对待郑家的使节,谁敢这样对待自己,郑洞绝对火冒三丈,恶语相加。但在那个披头散发的杨屠夫面前,郑洞却是不敢再造次。上次在濠镜,自己不过态度生硬了些,说话难听了点,就已经惹得杨屠夫不惜一切率军来攻,若是再度招惹他,郑洞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回安海……

    正遐想间,房门打开了,郑洞扭头一看,只见刘子安满面春风走了进来。

    “郑洞小老弟,怎么老是闷在这栈里头,就不出去走走,散散心。这安海镇,甚是繁华,男人酒色财气的地方都有。啧啧,这地方的小娘,还真是不错哩!”刘子安说完,就自个扯了一张椅子,大咧咧坐下。

    郑洞张嘴想说话,但又忍住没说,便把头偏向窗外,不理会。若是以往,郑洞早就出言训斥了,谁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可现在,郑洞知道,虎山军的使节,不好惹。

    刘子安好歹干过都指挥使,不说治军打仗如何,但揣摩人心是不差的。眼见郑洞不耐烦,他也就不再撩拨,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家主,已经同意派人来谈了。”

    郑洞立马扭头看向刘子安,语气急切,“我们家主同意了?!谁,派谁来谈了?”

    刘子安站起来,手指郑洞,“郑洞小老弟,你们家主,派的就是你呀!”

    郑洞不敢相信,涨红着脸问道,“我?家主怎么还会把这个差事交给我?”

    刘子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尔后对着门外叫了一声,“进来吧!”

    话音落下,进来了一个人,郑洞认得,是郑芝龙身边的一个亲卫。亲卫对郑洞说道,“老爷知道你没事后,便下令让你继续跟虎山军谈。这是老爷给你的信!”说完,亲卫从怀里掏出一份蜡封的信笺,递给了郑洞。

    郑洞有些手足无措地接下了。亲卫把话带到、把信送到后,一拱手便转身而去。看看洞开的门,又看着一脸笑意的刘子安,郑洞觉得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

    仿佛知道郑洞心里所想,刘子安开口解释道,“小老弟,你就不要多想了,等会你打开信,便知是真是假了!昨日,我去见过郑芝龙那厮了。嘿嘿,以往横得很,这下被我们虎山军给打趴下了,正躺在床上养病哩!”

    “……估计那厮是怕丢脸,不想跟老子当面谈。一听说你在安海,还跟我在一块,便写了你手里的这封信。本来是托我给你的,但老夫怕你不相信,便让姓郑的派个你认得的人前来!”

    郑洞听了,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想了想,气地回道,“那就请刘兄先行回避一下。我看看,家主是怎么给我交待的。我参详过后,再跟刘兄商议,如何?”

    刘子安有些不耐烦地回道,“哼,其实话我都给郑芝龙那厮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将军,又没让你们赔款纳贡,不过是双方息兵罢了。真正要谈的,就是你们被俘获的那些士卒,怎么赎回去的问题!”

    郑洞一听这话,懊丧的情绪立刻又回来了。当日那一战,他是亲眼见过的,云罗山下尸横遍野,战死的郑军士卒被集中掩埋,一摞摞尸体被扔进大坑里。虎山军的士卒,一个个拎着首级,排着长队,记功领赏,拿到银锭后,一个个兴高采烈,欢声笑语,仿佛那些个首级就是山中的猎物一般。

    郑洞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卒在领完赏银后,竟然还朝身旁的其他士卒抱怨道,“唉!要是上午这一仗,将军也执行斩首功,那该多好啊!老子一个上午,就可以发家了!”

    郑洞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忘却那些他真心不想记起的场景,又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尔后对刘子安说道,“还请刘兄担待些!小弟得依家主的意思行事。看完信,小弟拟个章程出来,你我双方再一条条商议,如何?”

    刘子安不吭声,一脸不耐烦地走出了房间。

    撕开蜡封,熟悉的字迹浮现在纸面上:弟,闻汝尚在人世,不胜欢喜。此番征战,不在汝出使不利,实乃郑家上下,未曾料到虎山贼如此之凶悍。打虎不成反遭咬,此战丧师三万余众,芝鹏、鸿逵至今生死不明,家业经受重创,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吾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以致忧劳成疾,已卧病在床。与虎山贼交涉之事,汝一力担之即可,设法打听芝鹏、鸿逵之下落,务必营救妥当……

    ……

    前军寨。

    芝娘冷着脸,低头看着案几上的账簿,仿佛没有听到屋里的响动。

    石三妹穿着簇新的衣裳,发髻、耳垂、颈项,还有胸前,满满当当的都是珠宝首饰,扑鼻而来的贵气,俨然已经掩盖了标志性的英气。不过,她似乎与芝娘共进退了,竟然坐在芝娘身旁,也是冷着脸,还嘟着小嘴,但眼睛却瞟向门口。待看到杨炯身后的秦素素时,石三妹一扬柳眉,狠狠剐了一眼,也学着芝娘看账簿去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杨炯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前几天,当大军行至惠州府的时候,接到了秦素素的信,杨炯便脱离了大部队,带着石三妹、秀才、石锤等人,骑马先行赶往濠镜。不成想,在半路上,石三妹得知秦素素也在濠镜,便闹腾着要回前军寨——前军寨就在濠镜的北边不远。

    无奈之下,杨炯只得顺着石三妹,自个前往濠镜,并在濠镜停留了三天。除了第一天,马士加路也前来商议对付郑芝龙的事,后两天,杨炯啥事也没干,都是陪着秦素素。之所以这般,是杨炯心里有些愧疚,一个弱女子,从湖广奔波到岭南,算是异乡为异了。

    虽然感觉氛围不对,杨炯也只得装作不知道,嘿嘿一笑,“芝娘,三妹子,素素给你俩带了不少西洋货!”说完,杨炯扭头看了一眼秦素素,示意让她安心。秦素素掩嘴一笑,却没有说话。

    芝娘过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仿佛刚刚到杨炯和秦素素一般,一脸惊喜地说道,“是素素妹妹来了呀?从濠镜过来,这一路辛苦了吧!来,赶紧坐下歇息,喝口茶润润嗓子!”

    秦素素听了芝娘热情的话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尔后气地回道,“是芝娘吧?喔,我听夫君说起过你!你借了不少钱粮给咱们虎山军,助力良多,算是我们杨家的大恩人,大债主哩!这份情谊,我们杨家一定记在心里,也定当回报!”

    芝娘笑容不改,只是眼睛渐渐眯起,然后看向杨炯。

    杨炯顿时头大。

    唉,女人呀,才是真正的好战!这刚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发起了战斗。芝娘看似热情,却是想着先发制人,点明自个的老大地位,素素气气的,但话里话外就是不承认芝娘是杨家人。

    杨炯努力开动脑筋,想着如何过关。正思忖间,石三妹也站起来开口道,“哟呵,夫君是你叫的么?哼,有些女人,就是只能享富贵,不能共患难。呆子在福建风餐露宿,血战沙场,有些人却在濠镜,享着清福,还受着葡萄牙人的孝敬。哼!”

    说完不解气,石三妹双手叉腰,一脸挑衅地看向秦素素。

    秦素素看似害怕,紧紧靠向杨炯,尔后好奇地问道,“你一个苗女,穿着襦裙,习惯么?还有,首饰这么个戴法,太过张扬了!别人见了,还真以为我们杨家是个土匪窝呢,连个侍女都穿金戴银的!”

    石三妹听了这话,顿时松开叉在腰上的左手,指向秦素素,“你,你,你!你说谁是侍女呢?我可不是侍女!”

    秦素素夷然不惧,轻蔑地回道,“不是侍女,那是什么?你连老夫人都没见过,老夫人更是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放心,我们杨家,从不亏待下人。再说了,这穿金戴银,也不是什么大错,以后改了就好。”

    石三妹再也按捺不住,仗着身段高挑,径直冲上前去,伸手就朝秦素素的俏脸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