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完全散去,红日已然跃出,天地间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和血色。

    在山林和旷野的交接处,厮杀呐喊与嚎叫痛呼依稀传来。秀才喉结不停蠕动,脚尖踮起,正抬头远眺。石三妹则是一脸兴奋与喜色,先是歪着脑袋凝神听了会,然后蹦跳起来,对着杨炯,叽叽喳喳叫嚷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呆子,赶紧下令,全军出击!一颗人头,十两银子,等会你杀人,我割人头,银子咱俩对半分!”

    杨炯听了,一阵恶寒后,开始自我检讨:唉,老是带着这女人上战场,弄得口味这么重,也不知是对还是错!

    见杨炯没反应,石三妹连忙又催促道,“呆子你发什么呆,赶紧下令呀!银子等人哩,一颗人头,十两银子,当我半年的饷银了。今日,本姑娘可是要大捞一笔!”

    杨炯个子高,不需要踮脚尖,也可以看得清楚。显然,郑军在李文贵的驱赶下,正慌不择路,快速下山。但这是一万余人,即便郑军连滚带爬的,但要完全下山,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

    不着急!

    对于这个细节的处理,杨炯在战前的军议上,已经明确过了。那就是务必等郑军全部下山,虎山军这才能发起攻击。而且,为了防止郑军仗着人数众多,结阵固守待援,杨炯还特意规定了各营的出击顺序,让骑兵先来,就是想利用骑兵的冲击力,把郑军冲散,不给他们结阵的时间和机会。

    杨炯想得明白,也看得明白,一见郑军没有在山间长久纠缠,就知道郑芝鹏,已经照着虎山军的预设套路在走了。其实,杨炯最担心郑芝鹏是个二愣子,寸步不让,针锋相对,非要率军在山里跟李文贵见个高下。好在运气再次站到了虎山军这边,郑芝鹏毫无战心,只想着快点把队伍顺利带回安海。

    虽然面上毫无变化,杨炯在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开始觉得有点饿。于是,杨炯朝亲兵伸手,“给我拿个面饼!”

    亲兵连忙卸下背上的包袱,脏兮兮的大手一顿翻找,很快就把面饼给递了过来。

    杨炯接过面饼,大啃一口,同时笑骂道,“以后把手洗干净些!成天脏兮兮的,像乞丐一般,弄不好,娶不到婆娘的!”

    亲兵知道杨炯没有生气,便笑嘻嘻地回道,“没事的,将军!现在的小娘,眼睛盯着的,都是饷银。只要饷银高就行,管它脏不脏的!”

    杨炯再次笑骂道,“靠!年纪这么小,就通世间人情了,不得了!嗯,好好干,早点干个百夫长!”

    亲兵喜笑颜开地应下。

    咀嚼间,一扭头,杨炯发现石三妹正瞪着美目,一脸委屈和愤怒地盯着他。

    用力咽下一口面饼,杨炯和气地问道,“要怎么啦?”

    “我问你话,你答都不答。跟他们说话,就有说有笑的!哼!”说完,石三妹嘟起了小嘴,仰头看天。不过,因为红日过于耀眼,只得又低下了头。

    杨炯本来不想解释,但想着大战将起,得万事小心,努力攒人品。于是,杨炯再次和气地说道,“是这样的,你的主意是挺好!不过呢,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拿刀割人头,往后传出去,就成了世人嘴里的母夜叉了。我看这样,今日一战,我砍下的人头,换成的银子都归你,你在这里好好呆在就行!”

    石三妹不乐意,嘟着小嘴讲条件,“不行!你别欺负我不懂军中的事,这斩首功,可不是回回都有的,我要正经凭军功领赏!难得遇上了,若不好好把握,事后岂不是后悔死了?”

    杨炯惊诧了。

    好吧,你都这么内行了,那就割吧!

    ……

    杨真还在继续嚼着草根,只是越嚼越慢,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冷。突然,杨真用力吐出草根,大声吼道,“吹号,准备冲击!!”

    急促的牛角号骤然响起!

    杨真翻身上马,扬起手中的斧头,吼道,“兄弟们,跟着我冲!我再说一遍,没有冲散郑军之前,不许割人头!”

    吼完,杨真双腿用力一夹,直接冲了出去。身后,一众亲兵,还有各个百人队,组成了雁行阵,在叫嚣嚎叫中,迅速发动起来。顿时,原野上响起了马蹄的轰鸣。

    杨真身旁的亲兵,用力举着虎头旗,旗帜飞扬,烈烈生风,让这名亲兵不得不双腿夹紧马腹,双手把旗帜紧紧抱在怀里。

    杨真身后的周鹏,马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尽管颠簸不堪,但他却放松地随着马背起伏,而且还不时吼道,“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不要跑散了!”

    各营的伏击点,都是在离官道两里开外,这个距离是杨炯亲自比对后定下的。若是人不上马,伏在草木丛中,站在官道上,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端倪。在有效隐蔽的同时,杨炯还考虑了骑兵的冲击距离,不能太远,若是远了就过于损耗马力。

    两里路的间距,足够骑兵加速了。在空旷的原野上,虎山军的骑兵很快就跑起来了,几个眨眼间,雁行阵就像一股巨浪,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官道上的郑军拍去。很多郑军士卒,几乎才感觉在官道北面有响动,就看到一股铁甲洪流向自己涌来。

    不仅士卒这般感觉,郑芝鹏也是如此。之前,经过一段时间的疾驰,郑芝鹏已经从队伍的后面赶到了前端。此刻,他正准备派人去问,留下那哨人马,究竟如何,挡没挡住后面的虎山贼。不成想,他却突然看到了这一幕。

    一时间,郑芝鹏把什么都忘记了,就那么傻傻呆呆地看着远方涌来的骑兵,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啊!”过了一会,郑芝鹏终于扯破了嗓子,本能地嚎叫了出来。

    “结阵,结阵!”

    “击鼓,赶紧击鼓!”

    “快,向中军靠拢,赶快结阵!”

    郑芝鹏死死看向虎山军的骑兵,双手紧拽缰绳,忙不迭对身旁亲兵下令。然而,郑军正处在行军状态,队伍拉得很长,而且因为后队被追击,大伙都在以逃命的心态行军,建制也乱了,千总、把总什么的,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士卒。这种情况下,即便聚兵结阵的鼓声不断响起,但根本就没人听,都在撒开脚丫子跑路。

    就这样,郑芝鹏眼睁睁看着虎山军的骑兵,宛若一把犀利的尖刀,瞬间就把自己的队伍拦腰切成两段。而且,他还可以看见,他的士卒几乎毫无抵抗,要么被马上的骑兵砍杀,要么被踩踏在地,要么徒劳地向前奔跑一阵子,然后被追上去的骑兵砍倒。

    更远处,后队的士卒像炸开锅一般,朝官道南北两侧的原野散开逃命。自己所处的前队,也完全不等自己下令,都沿着官道拼命往前赶。人太多,推搡挤压间,郑芝鹏的座骑受了惊吓,竟然跃下官道,向南边的原野上奔驰。

    身旁的亲兵眼疾手快,赶紧追上扯过缰绳,制住了坐骑的躁动。陡然间的变故,根本就没有引起郑芝鹏的注意,他继续死死盯着远处的战事,不停嘶吼道,“不要跑,结阵,结阵!跑不掉的,跑不掉的!”

    或许真应了郑芝鹏的话,只见虎山军的骑兵在彻底冲散中间那段郑军后,随即调转马头,一份为二,分别向着队列的前端和尾端冲去。

    于此同时,急促凄厉的牛角号也再次响起,而且此起彼伏。接着,原野四周又竖起了一面面的虎头旗,还有一队队的士卒,正向中间的官道快速涌来。

    其他埋伏军队的出现,成了导致郑军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凶悍迅捷的骑兵,四处涌出的步军,即便是再没见识的普通士卒,也知道是被虎山贼伏击了。当下,什么法子都没用了,只有撒开脚丫子跑,逃出生天才是正经。

    顿时,郑军再无建制和队形可言,轰然四散奔亡。

    身旁的亲兵一把扯过郑芝鹏座骑的缰绳,拽着就往前跑。这些亲兵,都是海盗出身,对危机特别敏感,知道这一万余郑军生机已经断绝,为今之计,就是把主将郑芝鹏弄出去。不然,他们即便仗着有马,逃了出去,郑家也不会饶过他们。

    郑芝鹏还在不停嘶吼,“不要跑,不要跑,结阵,原地结阵抗敌!”

    直到被亲兵拉着往前跑了几百步,郑芝鹏这才清醒过来,吼道,“我有一万大军,一万大军!只要停下来不逃,一定可以坚持几个时辰!你们不要管我,赶紧回安海搬救兵!”

    见情形紧急,一个亲兵对着郑芝鹏大吼,“大爷,兵败如山倒,现在士卒在逃散,根本就停不下来!就是天王老子在这,也无计可施了!大爷,赶紧逃命,逃命要紧啊!”

    此刻,郑芝鹏反而心神清明,也知道亲兵劝解的真正原因,于是他冷冷回道,“你们去报信,去逃命,就说是我下令的,家主绝对不会怪罪!我不走,走了也没脸见家主!这一万大军里,是我们郑家好几年的心血。我意已决,定与大军共生死。你们赶紧逃吧!”

    见郑芝鹏说的坚决,几个亲兵相互看看,朝郑芝鹏一拱手,当即打马而去。

    目送着亲兵离去,又看着面前四散奔亡的士卒,郑芝鹏惨笑几声,又扶了扶头盔,然后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手持宝剑,迎着虎山军的骑兵对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