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镜,总督府。

    大厅中央摆了不少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菜肴,都是整盘整盘的鸡鸭鱼肉,还有整只整只的螃蟹龙虾,卖相十分丑陋,食材却是厚道。参加宴会的,除了虎山军千夫长以上的军官,还有几个黄头发白皮肤的葡萄牙人。大厅一角,是总督府的乐队在演奏歌唱,唱着大伙完全听不懂的番邦野曲。

    在穿梭忙碌伺候的,也是总督府的佣人和侍女,都是些丰乳肥臀的欧罗巴女人,试样古怪的裙子,露出了白花花的胸脯,让不少兄弟们眼睛发直。

    这是兑现诺言!前几日,杨炯说过,要给刘子安,在濠镜总督府,办个盛大的接风宴。隆重介绍过刘子安,再简单致辞,杨炯便带头坐了下来。

    刚坐下,杨炯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在自己的面前,竟然摆了一盘猪头肉!

    靠!难道杀猪的,就一定喜欢吃猪头肉了?这马屁拍得!

    苦笑一声,杨炯把筷子伸向了那盘明显与此次宴会格调迥异的猪头肉。石锤见了,得意地笑了——当初将军就让我去弄过这玩意,估计是真好这口!一旁的芝娘看到这个细节,俏脸瞬间变红,嘴角紧抿,还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生怕自己失态笑出来。

    杨炯生性不喜喝酒,便抬头说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大伙不必拘束。喜欢喝酒的,就好好喝上一顿。不喜欢喝的,就多吃些好吃的!”

    这句话算给大伙松了绑。好酒的,立马就吆喝着开始拼酒了。不会喝酒的,像饿死鬼投胎一般,筷子迅速伸向那大块的肥肉。一时间,觥筹交错与风卷残云同步展开。

    看着被快速清空的菜碟,杨炯略带歉意地对刘子安说道,“刘兄,你是高级武官,兄弟们都是苦出身,吃东西吃得急,你别介意!”

    刘子安爽朗一笑,“不会,不会!即便是都指挥使,那又如何?在姓沈的眼里,还不是一介粗鄙武夫!咱们武夫,再温文尔雅也没毬用,还不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得自在!”

    听了这话,杨炯便主动敬了刘子安一杯。刚才话里,除了对沈犹龙还有些许怨气,剩下的都是能屈能伸的睿智和豁达。都指挥使的出身,沦为卫指挥使的幕僚,这等境遇转折,都能泰然处之,不由得让杨炯另眼相看。

    招呼完刘子安,杨炯不想冷落佳人,便又夹了一块猪头肉给芝娘。

    芝娘怒目瞪向杨炯,但见人多,没有发作。

    杨炯低声解释道,“这猪头肉,是个好东西!女人吃了,有美容养颜之效,令人肌肤白皙滑腻有弹性!你看我,是不是老是晒不黑?”

    “我告诉你,就是因为喜欢吃猪头肉!”

    芝娘听了,先是半信半疑,继而柳眉扬起,在桌下用手狠狠掐了一下杨炯。

    杨炯咬紧牙关,忍痛咽下了嘴里的猪头肉,心里苦笑:这马屁拍得!

    ……

    宴会结束后,马士加路也找上了杨炯。

    “将军阁下,之前定下的条约,你们的总督府提出要改动。不知道,将军阁下是否知道这个事?”

    杨炯不动声色看向鹰钩鼻,“总督府是我的上官。他们要改动,你找我干什么?”

    马士加路也摇了摇头,一本正经说道,“将军阁下,我相信我的观察和判断。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要钱,要得多,要得直接,而他们,要得并不多,也没有将军这么直接!”

    靠,你个鹰钩鼻,是夸我,还是损我?

    杨炯很不爽地回道,“他们改动了什么?”

    马士加路也耸了耸肩膀,神奇郁闷地说道,“你们的总督府,要我每年上交给他们一万两白银,不过,条约上,却要求写上每年五千两!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跟印度总督,还有我们的国王说清楚。”

    杨炯听了,苦笑不已:沈犹龙这老小子,是阴阳合同的祖师爷么?你的节操去哪了?你可是未来的抗清义士呀,连我都不敢杀你!

    苦笑归苦笑,但大明形象不容玷污,未来的抗清义士还需维护,所以,这个谎怎么着都得圆过来!

    清了清嗓子,杨炯郑重对马士加路也说道,“五千里,是租金不假!另外五千里,是我们在前军寨的驻军费用。你得感激总督府,每年五千两银子,就让你买到了安全!”

    “相信我!濠镜,还有你们葡萄牙人,在你们的背后,站着全世界最庞大最强大的帝国——大明帝国!用五千两银子,你们就可以让尼德兰人、西班牙人、英吉利人,让他们滚到一边去!”

    杨炯居高临下俯视着马士加路也,眼神清澈而犀利,脸上浮现出一股严肃,“告诉我,你们葡萄牙人,是不是赚了?”

    慑于杨炯的身高和气势,马士加路也连退两步,尔后结结巴巴地回答,“是的,是赚了!感谢上帝!感谢将军阁下!感谢大明帝国!”

    杨炯忍着对鹰钩鼻观感的不适,上前一步,拍了拍马士加路也的肩膀,亲热地说道,“只要条约签订了,从此,咱们就是朋友了!咱们要一起保护濠镜的安全,一起开拓海贸!来来来,你坐下,咱们一起好好商量……”

    于是,马士加路也哭丧个脸,惴惴不安地坐下。

    ……

    和马士加路也谈妥后,虎山军便撤出了濠镜,仅仅保留了驻守北城墙的士卒。

    中军大帐。

    马凯站起来,拱手问道,“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回湖广?下边很多兄弟们,都在问这个问题?”

    杨炯心道,来了,不过面上却没有表情,而是语气平淡地回道,“等前军寨这座城建好,咱们就北归。不过,到时候,还得留下一个步军营驻守!”

    大伙听了,一脸焦急紧张,却又不敢出言质问或反驳,只得又看向马凯,希望他把大伙的心声给说出来。

    马凯本是犹豫,但拗不过众人炙热期盼的眼神,只得又拱手,“将军,咱们虎山军都是湖广人士,对这岭南的时令,还有吃食,都不太适应。要不,属下建议,咱们就在岭南招兵,再编一个步军营,然后让这个营驻守?”

    杨炯听了,摇摇头,“一码归一码。不适应时令和吃食,呆久了,自然就适应了!至于在岭南招兵,那又是另一码事。”

    停顿片刻,杨炯又道,“我知道大伙的意思。所谓,富贵不还乡,如衣锦而夜行。不过,咱们虎山军,不能一股小家子气。大伙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在何家冲,准备去攻打衡山县城的前夕,所发的誓言?”

    大伙若有所思。

    李文贵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大当家,小的记得哩!走出大山,纵横天下!将军,属下请命,就由我们这个步军营,来驻守岭南!”

    关键时刻,眼色很重要,表态很关键!

    杨炯轻轻颔首,正色道,“一支军队,得大气贵气,绝不能沾染一股小家子气。咱们不要像北边的流寇一般,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抢银子,抢粮食,抢女人,一副饿死鬼的模样!今日,我在这里预言,大伙以后也可以见证,流寇或许会成气候,但绝对不会成大事!”

    “刚才文贵兄弟的话,就代表了虎山军的风格!咱们虎山军,什么时候,变成了守家顾财的土财主了?大老爷们的,天下之大,就不敢出去走走看看逛逛了?!”

    说完,杨炯犀利的眼神把大伙扫了一圈。

    一圈下来,大伙都垂下了脑袋,只剩下马凯和李文贵还站着。马凯神情讪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李文贵则是一脸发光,昂首挺胸。

    杨炯见大伙怂了,也不为己甚,便话锋一转,“大伙不必惭愧,我也不是训斥大家,只是告诫而已!大老爷们的,要懂大道理,没有国,哪有家,没有虎山军,哪有大伙的官位和饭碗?大伙都是千夫长以上的军官了,凡事要多琢磨道理,按照道理来行事。”

    “……虎山军要发展壮大,四样东西,缺一不可。敢战,有粮,有钱,有武器。后三样,光凭湖广的衡州、永州两府,如何能支撑?!”

    “……必须在岭南站稳脚跟,必须有一个来钱来粮来武器的路子。经营好前军寨,守住这里,是每名虎山军士卒都必须懂的道理!”

    最后,在杨炯的弹压和告诫下,大伙只得安下心来,继续采石运石、烧砖搬砖,努力加快前军寨的建设进度。到了三月下旬,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初见雏形。

    一天,刘子安巡视完工地回来,对着杨炯感慨,“将军,见你月月发饷,我原本以为,这虎山军走的是边军营兵的路子。可这番筑城,见兄弟们吃苦耐劳,没日没夜地赶工,又像是卫所士卒的架势。将军,你说咱们虎山军,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杨炯想了想,语气幽幽地回道,“日月为明,明崇火德,大明将士的戎装乃是赤色。赤色,就该像太阳一般,尽量发光发热。咱们带兵人,尽量少打败仗,不让士卒们白白丢性命,再尽量提高饷银待遇,足矣。至于让兄弟们干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上阵能杀敌,闲时能搬砖,这才是虎山军的做派!”

    这一论调,超出了刘子安的一贯认知,一时间无言以对,大帐内陷入了沉默与尴尬。

    许久,刘子安仿佛为了摆脱刚才的尴尬,又出言问道,“将军,最近无大事,将军不是练习武艺,就是处理军务的,也没见你出去走走?这岭南大地,风情可与湖广截然不同。将军年少,正是能吃能玩的年龄,何不出去见识见识?”

    杨炯笑着摇了摇头,“一位老哥对我说过——与其在憋屈中挣扎,不如去兴趣里折腾。治军统兵,让虎山军不断壮大,这就是我的唯一兴趣。至于其他,该见识的,到时候自然会见识,随缘吧!”

    说完,杨炯又笑着回敬了一句,“刘兄,送你的佛郎机女子,你见识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