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斧刃切入面前敌人的躯体时,杨炯都会产生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嗜血的兴奋,有略略的愧疚。不过,这些情绪也只是淡淡划过心头,手里的动作和斧头却是不会有片刻的停滞,力度也不会有丁点儿的削减。毕竟,打仗是以命相搏,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容不得虚伪的慈悲,还有不合时宜的矫情。

    血水很快地在杨炯的脸上和身上溅落,凝固,覆盖。远远看去,一身殷红,貌若修罗,触目惊心。雪亮的斧刃疯狂地舞动,高大魁梧的身形,艰难而又坚定地向前移动。

    厮杀片刻,杨炯明显感到,面前的这些苗家汉子,一个个轻生悍死,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前边一个刚被劈掉了脑袋,后面一个又立马挥舞着苗刀顶了上来,毫无迟疑,非常坚决。投入战斗以来,杨炯的斧头干掉了十几个,却是发现有更多的家伙朝他涌了过来。

    明显高出一般人的身形,身旁还簇拥着一群也舞着斧头,煞是凶悍的走狗,这在一众苗家武士看来,这个家伙肯定是官府军队中的大官。杀了他,或者抓住他,就意味着莫大的功劳和荣誉。所以,即便已经有不少的苗家武士成了斧下亡魂,但还是有更多的前仆后继地涌了过来。

    “砍死那个狗日的!他劈杀了咱们这么多兄弟!”

    “砍死他!”

    “围上去,砍死那个狗日的!剁了他的狗头!”

    不远处,一个寨主舞着手中的苗刀,愤怒而又惶恐地叫嚷。

    不过,这个寨主不知道的是,杨炯的听觉很灵敏。靠,老子虽然不知道,老子的老子是谁,但肯定不会是狗日的!杨炯有些生气了。

    瞅了一个空档,杨炯高高举起右手,猛地把手中的斧头给抡了出去。叫嚷声骤然止住,伴随喷溅的鲜血,一颗硕大的头颅飞落。接过身后亲兵递来的斧头,杨炯专注而又兴奋地继续砍杀。

    ……

    刚刚接敌时,凭着一身武力和自家武士的配合,麻狗很是畅快地杀死了几个官军。不过,很快便被自家武士给拉了回来。带着一股快意和骄傲,麻狗拄着苗刀,期待地观察着战斗的进展。

    不过,没一会,麻狗就心急如焚,欲哭无泪了。

    在麻狗看来,尽管对面的官军很狡猾,不过,再怎么狡猾,也难以抵挡人数上的劣势。苗家有句老话只要老鼠多了,就是猫也得绕着走。尽管在靠近官军的过程中,苗家汉子损失惨重,但只要是真刀真枪对上了,一贯软弱的官军必定抱头鼠窜。

    可如今,都对上了好一阵子,对面的官军还是没有半点溃退的迹象。相反,他们还凭借着严整的队形,熟悉的配合,更为高效地杀戮着威武雄壮的苗家汉子。尤其在战线的中央位置,官军更是明显占了上风,突进来好大一块,眼见就要打穿了自家队伍。

    脸色越来越黑,麻狗死命咬着腮帮子,拄着的苗刀又陷进地面好几寸。不过,到了此时,麻狗却是没有太多的办法可想。所有的武士和汉子都派了上去,只剩下几个亲卫武士守在身边。

    自己是不是应该再亲自上去厮杀一番?

    自己上去,大伙会不会更加卖力气?

    可是,万一最后咱们苗人打赢了,自己却一个不小心,被哪个狗日的官军给杀死了。那可多冤?三妹子最后还是会归了别人呀!

    一时间,麻狗脸色变幻,犹豫不决。

    也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声响。哒哒哒,哒哒哒。麻狗迷惑地转头,向身后望去。

    在距离自己约一里多路,坝子和山林的交界处,竟然冒出了一小股马队。强行按捺住心里陡然升起的惶恐,麻狗哆嗦着嘴唇,试图观察究竟有多少人马。数着数着,却又数不下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三妹子,难道你真的要归别人了?!

    对了,三妹子的信使,难道真是她派到鹰岩寨的?

    她是真的想让我去解救她,还是……

    麻狗若痴若呆,眼睛直直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队,嘴里喃喃低语,却又不知道在说些啥。

    身旁的几个亲卫武士,虽然也很惊慌,不过却很快反应了过来。打了败仗没关系,只要寨主还在,只要鹰岩寨还在,天就塌不下来。眼见寨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然后架起麻狗就跑,只留下一柄深深插入地面的苗刀。

    ……

    马队的加入,让一场规模并不宏大的战斗,迅速朝着明朗的结局奔去。正拼杀得兴起的杨炯,也骤然觉得面前压力顿减。劈掉一具粗壮的身躯,面前一空,杨炯用手背抹了抹前额,视线瞬间明亮不少。

    只见,一群群的苗族武士慌不择路地奔逃,有的甚至朝着马队奔去。整个战线,再无有组织的战斗,有的只是虎山军追击砍杀的身影。秋日的旷野,人奔马跑,呼叫声,**声,一片混乱。

    杨炯舔了舔嘴唇,摘下头盔,长发随即飘扬。

    “传令降者不杀!汉话,苗话,都喊起来!”

    “让马队派人去传话。叫在蛤蟆坪埋伏的兄弟们,一定截断逃回鹰岩寨的路。”

    下完两道命令,杨炯转身朝黑风走去。估计是没捞到仗打,黑风此刻有些郁闷,转而吃草发泄情绪。即便杨炯走到跟前,还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黑风依旧无动于衷,继续埋头啃食已然有些发黄的长草。

    ……

    是夜,大军就地驻扎。

    大伙情绪都很高。今日一战,干净利落地干掉了麻狗的队伍,杀死杀伤千余人,还俘虏麻狗等一大批寨主和武士,算是把苗疆的剩余反抗势力一扫而空。可以说,进剿苗疆以来,搬空了近一半的村寨,又硬碰硬打垮了敢于反抗的势力。

    这意味着,好几个月的苗疆征剿生涯即将结束了。

    于是,在平坦空旷的坝子上,一堆堆篝火点了起来。即便出征在外,不许饮酒,大伙还是兴致不减,打闹着不停,好些兄弟围着篝火,跳起了不知名的舞蹈。个别有才艺的,还人来疯似的唱了起来:

    我看东山出太阳,我听西冲出美人。

    家有水田十来亩,有牛有塘有桑树。

    鸳鸯戏水成双对,耕田打鱼孤零零。

    麻烦王婆去西冲,为我聘来美**。

    从此耕田饭来送,睡觉被窝香又软……

    坐在亲兵们搭好的帐篷里,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杨炯会心一笑。这一笑,或许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一旁的三妹子见了,立即蹙眉哂笑,嘴里还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杨炯注意到了三妹子的反应。不过,杨炯没有搭理这种负面情绪生又何欢,死又何悲,那是文人骚客的矫情。对一个杀猪的土匪而言,还能活着,偶尔遇到值得开心的事,即便不合适开怀大笑,至少也得会心一笑,以表心情。

    杨炯继续笑着,而且愈来愈欢快,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甚至还发出了嘿嘿声。

    三妹子不乐意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山歌野调的,唱得狗叫鬼哭似的。哼,你这官府的狗腿子,竟是这个口味?!”

    又是被鄙视。

    杨炯懒得搭理,耳朵听着野曲,心里想着事情。这个女人,估计是被打过屁股,心理不平衡,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可是,她难道就不会反省么?

    不大不翘,怎会挨打?

    听了一会,杨炯站了起来,对门口的亲兵说,“去,把麻狗叫来。”

    一听这话,三妹子立即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伴随着不屈的骂骂咧咧声,麻狗被反绑着押了进来。亲兵们下手很重,绑得严严实实,麻狗被束缚得脸红脖子粗的。凶恶的眼神,努力挺立着,此情此景,让杨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大反派。

    略一思忖,杨炯轻声说道,“去,给麻狗寨主弄个东西坐。”

    亲兵闻令而动,立马找来了一条椅子。

    麻狗重重地哼了一声,很不客气地坐下,不过,眼睛依然仇恨地盯着杨炯。

    杨炯坦然迎上这股仇恨深重、挑衅强烈的目光。但在心里,杨炯却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靠,仗都打了,人也砍了,老子还怕你这眼神威胁么?

    盯了半晌,麻狗见杨炯没啥反应,便放弃了,目光转向打量大帐内的其他物品,还特别看了看屏风。

    耐心等着麻狗把大帐里都打量了一番,杨炯这才开口说话,“过几天,你会被当众斩首,你的脑袋也会被挂在常宁的城门口,以儆效尤。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

    此言一出,麻狗神色一僵,目光呆呆地定在了刚扫视过的案几上。不过,麻狗并没有急着开口求饶,就是那么静静地发着呆。显然,对于兵败的后果,麻狗是有想过的。

    过了一会,麻狗突然开口道,“我把鹰岩寨的钱粮,全部献出来,就换我和三妹子的两条性命,可否?”

    杨炯心有所动。这个关头,还能想到三妹子,麻狗这是遇到了走心的真爱呀。看着麻狗的神色从仇恨转为平和,杨炯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语,避免刺激一个走心的人。

    “你们参战的族人,大多被俘虏了,用这些俘虏作为要挟,鹰岩寨想必也会被拿下。所谓的钱粮,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麻寨主,你想想,还有别的要求没有。”

    一听这话,麻狗面露悲凄之色,踌躇了一番,带着乞求的口气问道,“将军,可否让我再见见三妹子?就是见见!还请将军成全!”

    瞬间,一股火辣辣的羞愧感涌上了杨炯的心头。打了那个又大又翘的屁股,又哄骗着人家派出使者前往鹰岩寨。思量着,对比着,杨炯无地自容,一种妥妥的大反派的感觉。

    屏风后,依旧毫无动静。这在杨炯看来,难以理解。这世间,是有成王败寇,也有温情柔情,还有至情至性。

    即便作为男人,都为麻狗的一往情深而心有所动,更何况这只是一个临死前的愿望和乞求。

    女人心,总是变幻莫测,总是无可琢磨。

    等了一会,屏风后还是没有响动,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