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午时肃宗御辇终于驶入西京长安。

    其时天气晴好碧空虽有大片云彩盘踞阳光穿透云层所焕光芒异样绚烂。

    年逾四旬的西京留守虢王巨自辰时起就候于便桥接驾。肃宗与虢王本系异母兄弟往日固然交往甚淡今朝乱后重逢却执手相看别有一番唏嘘感慨在其中肃宗甚而泪湿沾襟。

    当日如何出今日如何入。虢王引御驾一行由延秋门入城方走至城门锦绣灯笼下便闻城中喧天鼓乐。

    浩荡绵长的车驾徐徐往城中驶去街道两侧留守的诸大臣、命妇、百姓斩草般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振聋愦。

    沈珍珠轻抿耳畔鬓。她的车辇处于行列中部当此万民齐叩圣颜之际毫不引人注目。

    由凤翔回京除肃宗、淑妃裘冕、翟衣备齐外其余人等冠服一概从简从权沈珍珠虽未着九钿花钗礼服还是择了件淡紫常服穿上中规中矩。旁人多以帔帛绕肩垂至膝下以作装饰她却以同色织锦帔帛由前至后系于脖中秋风习习里那蔓蔓紫流苏随行走摇曳飘举亦正掩住颈部包扎之痕今晨觐见肃宗时果真遮掩过去。加之东京洛阳克复的消息已传至肃宗欢喜不已其他之事皆未多作留意。

    掀起马车一角帷帘新鲜的阳光差些让她睁不开眼。再看第二眼触目皆是人人山人海。那容颜里分明都有着憔悴衣履多破败身后昔日琳琅满目、纷然杂陈的店铺商肆多关门闭舍然他们眼中闪动的莫不是欣喜喜之若狂喜之难禁如此真切如此真实——自高祖建国而来长安百姓从未受过战乱抢掠的苦楚;也正因这百年盛世大唐之精髓骨脉早已植入天下万民之心这般的昄依之情绝非安碌山可望企及。

    沈珍珠在凤翔听闻二月以来御史中丞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诸人会合与十倍于已之叛军周旋坚守睢阳至十月初九终城破张巡及三十六壮士慨然殉国。初听说此事她数日俯仰难眠国有铁肩担起这万钧江山张巡此辈甘洒碧血蔽遮大唐东南力阻叛军向南进军实可谓光耀日月。而她身为大唐王妃可做了些甚么?竟是一无是处汗颜不堪。

    这样的恢宏天下这般的殷殷子民怎可落入奸佞之手怎可沉寂湮灭。

    而她历尽艰险终于归来。九重宫阙渐近她与他与万千百姓最混沌的一页已然掀去命运之轨仿佛正朝明亮光华处驶去可为什么她此时心中仍怀有沉沉忧郁只觉深秋景致萧索翩翩随行宫女衣香若近若远沉思瞑然苍天悠悠憾事无限。

    车驾径直进入宫城。

    百废待兴肃宗于大明宫宣政殿召见群臣。

    沈珍珠和哲米依的车辇至太极宫月华门便停下由掌辇内侍抬入淑景殿。这亦是权宜之计——因广平王府被叛军毁坏一时难以复原兼李承宷随军出征原在长安也无藩邸虢王遂禀知肃宗乃特旨安置沈珍珠与哲米依同住淑景殿。

    淑景殿本是上皇梅妃旧时所居自安碌山攻入长安后梅妃不知所踪宫殿废弃良久经一番收拾好歹大致恢复原貌。此殿北临东海、北海、南海三池风景倒是怡人。

    殿中原有宫女内侍早已风散云流虢王为着迎接肃宗回宫计重新征用上千宫女、女官、针黹妇、嬷嬷、内侍于这淑景殿分配有二十余人着见重视。

    殿中连帘、帷屏垂布皆用朱色富丽华贵众侍从衣着或淡墨或赭黄或翠绿清丽素雅。淑景殿掌事女官名唤何灵依正是二八妙龄头戴乌纱幞头着七品浅绿常服面容妩媚淡扫娥眉偏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傲然不群之气。沈珍珠甫下辇舆便不慌不忙上来引沈珍珠与哲米依诸人入殿。仪态端庄从容有致引得哲米依连连看她侧对沈珍珠低声笑道:“好标致的姑娘。”

    何灵依提早已作准备有条不紊的将哲米依、李适、崔彩屏、素瓷母子居处安置妥当随侍宫女循宫中往例均居于不远处的掖庭宫轮番当值。

    休憩二三日这日暮间洗沐完毕沈珍珠与哲米依同赴大明宫承香殿参见张淑妃。

    大明宫位于太极宫以北宫人常称大明宫为“东内”太极宫为“西内”由玄福门经西内苑可入。沈珍珠往日多曾入宫当日宫中各苑、庭前、阶旁便是秋日也各式秋花繁妍艳丽摇曳多姿尤其晨间朝露待日朵朵晶莹剔透之至。如今四处花卉零落且暮色渐起朔风凄紧叫人徒增伤悲。

    张淑妃仍在洗沐。内室外已有几拨妃嫔、命妇等候参拜。

    由殿中往内室望去见帷帘已卷暮光迷离众人等候得久了忽闻一缕香气由内室缓缓溢来那香气初时清爽新鲜如云月飘渺渐而馥香充盈殿宇清幽沁人香而不腻浓而不妖令人心旷神怡。那张淑妃已在这香气中由内室走出绣衣锦裳云鬓高挽笑谓众人道:“本宫新觅取的香料如何?”

    众妃嫔命妇自是极力夸赞一番张淑妃道:“此香名唤落叶以十几种香料秘制而成极是难得。本宫所得也不多。”说话间身后一名宫女已捧上漆盆上放有两只藏青琉璃钵钵盖以三叶松枝以饰银白流苏系于钵颈甚是精巧可爱。

    张淑妃笑道:“难为本宫也只有三瓶珍珠哲米依你二人头一回入宫居住本宫不能不尽地主之谊这两瓶都给了你们罢。”

    沈珍珠虽觉“落叶”二字颇有不详但难却盛意而其她妃嫔多有艳羡之态忙与哲米依跪下谢恩。

    张淑妃又道:“今日实是好日子本宫新认一名义女正可与诸位见面。这香料正是她精心所作呢。”轻轻拍手对内室唤道:“还不出来见过各位娘娘、夫人!”

    听得环佩叮铛盈盈然由内室走出一名盛装女子头挽盘桓髻疏描倒晕眉神采奕奕。

    沈珍珠见了此人方自一愣未及说话倒是身旁已有妃嫔惊呼:“这不是当年广平王府上的独孤孺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