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栖月索性披了衣裳起来,看着窗外隐隐的鱼肚色。

    她知道,此时轻举妄动,定会被墨苍落察觉。

    而她也并不想做什么。

    这翻来覆去的一夜,终究是自己找的,是活该的罢。

    弋栖月一向不是自欺欺人的。

    她能想明白,自己如今会这般做,多半是因为宸卿,却又不仅仅是因为他。

    她不想让墨苍落用蛊伤了宸卿的性命,这是真的。

    但同时……

    她也不想让墨苍落用计,让南方三州陷入离乱,百姓流离失所,这也是真的。

    归根究底,出发点是宸卿,却又不全全是为了宸卿。

    大抵是三七分罢。

    若是全全为了宸卿,大抵,她无论如何都会将宸卿留在身边,拼尽全力不让墨苍落伤他分毫。

    弋栖月忽而嘲讽地笑了。

    却是笑她自己。

    似是有情,却又无情,弋栖月这样的你,当真不值得人去爱。

    也难怪旁人说帝王命硬。

    第二日。

    弋栖月下了朝,坐于桌案边,手边依旧是厚厚的一摞折子。

    从前都是夜宸卿在一侧侍候着,如今夜宸卿不在,碧溪便重新上任了。

    碧溪自然能瞧见自家陛下微微泛青的眼眶和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而精明如碧溪,终究还是小心翼翼道:

    “陛下,一会儿不是约好了,要见墨掌门吗?”

    弋栖月从浑浑噩噩中回了神来,点头道:

    “确是如此,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今天约墨苍落,主要是想谈谈同生相煎蛊的事情。

    碧溪笑道:“下朝不过半个时辰,时候未到,陛下莫要心急。”

    “只是……陛下。”

    弋栖月抬眼看着她。

    碧溪便低声道:“陛下不妨容奴婢给您理理妆容,如今陛下眼旁微微泛乌青,只怕一会儿被墨掌门瞧见,他会有什么不当的说法。”

    弋栖月低声哼笑:

    “他若真瞧见,真问起来,朕便说是他来了,朕高兴得一夜未睡着。”

    碧溪叹了口气。

    可是弋栖月虽是话语不饶人,终究也只得摇了摇头道:

    “那你便给朕遮遮罢,朕虽素来不欢喜,但今日上朝,也说得过去。”

    碧溪便颔首称是。

    时间很凑巧。

    这边弋栖月刚刚理好妆容,那边墨苍落便准时到了。

    碧溪动作麻利,将桌案理好,然后又取了茶盏,给二人沏好茶。

    见弋栖月摆一摆手,碧溪行礼退下,这边墨苍落面上却是有了一分笑意:“月儿,你这里的丫鬟,手脚真真是利索。”

    “做事情这般娴熟,又快又好。”

    弋栖月面上三分笑:

    “如卖油之翁,唯手熟尔。”

    “碧溪做这些事,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少说也有十年了。”

    墨苍落略一颦眉:“十年?月儿,你回到北都,只怕才三四年的功夫。”

    弋栖月笑:“碧溪本就是老家里的丫鬟,后来朕回来,她便又来随着朕。”

    “这么多年,毫不间断,足足做下这些活儿来,自然是娴熟得紧。”

    墨苍落笑了笑:“也难为你,如今已经当了帝王,也依旧是简朴干净的,身边这么一个丫鬟便行的了事。”

    弋栖月执起茶盏来呷了一口:

    “师父他老人家当初也是教导我们,所为人当简朴,这是对的,朕自然要履行,何况碧溪的手艺,她一人也顾得来,人再多了,朕反倒觉得眼晕。”

    墨苍落笑:“的确,月儿,你一向听师父的话。”

    弋栖月搁下茶盏,只是笑。

    她隐隐约约听出来的墨苍落的意思。

    他在试探。

    试探夜宸卿离开之前,是不是夜宸卿在屋子里侍候。

    从而……试探她和宸卿的关系。

    他一张口,弋栖月便瞧见了他的嗓子眼儿,如今又岂会让他得逞?!

    “师兄,可还记得此番的正经事?”

    弋栖月轻描淡写转了话题。

    墨苍落笑了笑,眯起眼睛瞧她:“我人都在这里了,月儿为何还如此心急?”

    弋栖月摇了摇头,只是道:

    “朕心里自然是急得很,师兄在固然是好事,可是想除的人还活着,自然不可能安心,师兄曾经的胆战心惊,朕当真不肯再遭一遍了,只盼师兄念及当年之谊,帮朕这个忙。”

    她的声音很低,隐隐的带着三分恳切之意。

    墨苍落听着她这番语气,心里只觉得抖了一抖。

    莫名地想起了当年,师父指给他的那个小姑娘。

    小小的,瘦瘦弱弱的,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长睫毛微抖,见着他害怕,只敢一个劲儿往师父身后躲。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连哄带骗才说动她随着他走。

    然后……

    这个小丫头,之后就开始凡事都躲在他身后了。

    师父说,这丫头可怜。

    而墨苍落后来渐渐也知道她的遭遇。

    同他一样是可怜人。

    而不知不觉间,月儿已经长大了,墨苍落许久也不曾见过她胆怯的样子,直到方才

    好像是那个小小的月儿又回来了。

    师父牵着她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然后她抬起头来,用大大的、雾蒙蒙的眼睛,有些疑惑又有些胆怯地看着他。

    却是一眼瞧得他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好。”

    鬼使神差一般,墨苍落已然开口应下。

    爽快到连弋栖月都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同生相煎之蛊,是墨家代代相传之物,也算是墨家至宝,这些年一直保存着这蛊,也存着用法,只不过是不曾用过的。”

    墨苍落淡淡道。

    “而我如今能有这蛊,实则是因为我父亲。”

    “当初我父亲是墨家名义上的叛徒,险些被革除姓氏,好在最终祖父宽容,许他仍保墨家子孙之名,算是过继给了一个早亡的先辈名下。”

    “这蛊按理来说也不当在他手里,因为他已经不是墨家直系之人。”

    弋栖月颦了颦眉,想起当初她偷偷听到的,夜氏夫人的话。

    “不过后来,墨家遭了大灾,被迫离开墨家的父亲,成为了墨家唯一还活着的子弟。”

    “凑巧之前,若是不犯错,他也是墨家的传人,因此大抵也知道蛊的所在,一来二去,终究还是寻到了。”

    “于是他便存着这蛊,如今又传到了我手里。”

    弋栖月愣了愣:“所以说,这蛊,只是存着,一直也没打算用过?”

    墨苍落笑道:“同生相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非万不得已,谁又肯下手杀死自己的亲兄弟?”

    他回了神,又笑:“不过月儿,你且放心,此蛊,我却是会用的。”

    弋栖月锁眉瞧着他:“师兄……一直在研究?”

    墨苍落笑了笑:“遗命难违,何况如今也是我心所迫,月儿,我研究这蛊,已有数年了。”

    弋栖月心里一沉。

    数年。

    而她寻他,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

    她算不准墨苍落口中的‘遗命’、‘所迫’是什么,但是她想着,墨苍落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同生相煎之蛊……

    而夜氏夫人也那般说……

    所以说,墨苍落早就想要杀死宸卿了。

    弋栖月随后却是回了神,假装自己全然没有明白。

    “如此甚好。”

    她笑道。

    “朕还算计着,若是要朕从头琢磨如何用蛊,可是一件麻烦事,如今倒好,师兄竟是会的。”

    墨苍落亦是微笑。

    弋栖月心里慌了一慌,怕他瞧出她的用意,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笑。

    师兄。

    这个男人她从小到大,从不曾看懂过。

    “不妨事,月儿,我会帮你除掉你想要除掉的人。”

    孰知弋栖月却是摇头:

    “谢谢师兄,但是……”

    “那个人,我想要自己除掉。”

    墨苍落颦了颦眉他想不明白,弋栖月为何会想要亲自动手,寻常人,对于杀死兄弟姐妹的事,都是颇为忌讳的。

    弋栖月却道:

    “如今我尊弋擎天为先帝,时时祭拜,不过是做个样子。”

    “时间这么久了,天底下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其中利害,师兄想必也是知道的,我便也不打马虎眼了。”

    墨苍落颔首:“这是的确。”

    “其实若仅仅说是敌对,只怕不够,我同弋擎天,实则是有血海深仇,哪怕血脉相连他的的确确是我的叔父。”

    弋栖月的手指缓缓敲着桌案。

    墨苍落锁了眉头。

    弋栖月低声道:“师兄可知,当年本为郡主的我,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不得不到南疆苟延残喘,侥幸存命?”

    “当年弋擎天毁了我的家,从父王到兄长,弋擎天屠尽男子,只怕他当初是想生生绝了这一脉的‘后’,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把我给漏了。”

    “现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弋栖月那一对狭长的眼微微一眯,这模样,活生生地像是一匹饥饿的野狼。

    饶是墨苍落自知看着她长大,瞧见她如今的气势和恨意,都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颤。

    弋栖月却是淡声,一字一句继续道:

    “当年他给家里留了女孩,如今,朕会让他完完全全绝了后代。”

    “无论男女,都休想留下性命来……”

    “师兄,这不是杀人,这是复仇。”

    “只有手刃仇人,食其肉,饮其血,才算是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