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宸卿话语至此却忽而噤声。

    他本想讲陛下若肯,便请忘了那个人。

    可是一想,这话语未免太过表露心意。

    夜宸卿的身份,自开智起,从十岁至今,哪怕是对着娘亲,都不曾过多表露过自己的心思半分。

    而这些日子,他自知已经无知无觉的对着陛下表露过许多。

    他性子本寡淡,话语至此也不再多讲。

    弋栖月在前愣了愣也听不见后文,不过机敏如她,自然想得透彻,夜宸卿未曾讲出口的话,定不是什么政事。

    可如今这样,她竟是莫名的舒心。

    抬手拽住他抱着自己的手,身子一转,转瞬间将他按在一侧的长榻上,她扶着他的肩,挑眉而笑:

    “怎的不说了?”

    “宸卿可是聪明人,趁着朕如今有心思,应当都说来才是。”

    弋栖月说着,只瞧着他那一对长睫毛在她面前晃呀晃,扑扇来去如若蝶翼。

    不知不觉间抬手便向着他那长长的睫毛探了过去。

    可是离着还有些距离又想着这厮还醒着,虽说他是自己后宫的男人,自己这么做绝非不合礼数,可如今,弋栖月多少也有些赧然之意。

    便是泼皮还等着夜里才出来作威作福呢。

    她的手一停,忽而却听由她按着的夜宸卿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后,他的手探过来,稳稳地攥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指尖碰上他那长长的睫毛。

    她单手按着他,他便也腾出另一条手臂来扶着她。

    “臣下只当是早先便同陛下讲过了,便不再念叨一遍了。”

    “不想陛下如今倒没记得那话。”

    弋栖月指尖撩了撩他蝉翼般的睫毛,只觉得如今这个男人,连睫毛都是暖的。

    “什么话,何时讲的?”

    夜宸卿淡淡而笑:

    “在灵隐寺的密道里。”

    “臣下跟陛下讲臣下是陛下的人,陛下想对臣下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弋栖月心里颤了一颤,只觉得自己由内向外麻了一阵,末了心里又暖得紧她倒是不曾想到,如今他会再度将这话讲给她。

    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宸卿变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讲‘陛下欢喜便好’的、冷冷清清的男人了。

    弋栖月搁下手来,随后低下头去,朱唇碰上他的眉眼。

    “这话朕自然记得。”

    “倒不想你又讲一遍,宸卿也是愈发不害臊了。”

    夜宸卿半垂了眸子任凭她清浅的落下吻来,也不知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她全无对旁人那样的抵触,渐渐变成了欢喜,再然后……倒的确是不想什么害臊不害臊的了。

    到不曾想,曾经自己设下这个局,如今入局的也是自己。

    弋栖月依旧是吻着他的眉眼额头,朱唇一路游移……

    夜宸卿只觉得一片微痒,他一如既往地拦起手臂来,护好她的腰身,只怕这榻上狭窄,害她失了重心。

    孰知,眸光一转,却忽而瞧见她腕上的那一只镯子。

    夜宸卿怔愣了片刻。

    陛下一向是一等一的细致人,穿衣之事,讲求一个‘搭调’。

    可这些年来,无论是什么场合,什么境况,陛下从不曾放弃的便是这个木镯子。

    哪怕它远不比金银玉石珍贵,材质有些普通,做工也说不上精巧。

    而大抵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陛下带着这镯子的意义了罢。

    他怔愣着,却忽而听见她在他耳畔低低地说道:

    “宸卿,如今朕的宫里又只你一人。”

    “记住,朕会陪你一人,十日有余。”

    “听宫里流言,陛下足不出户,连着宠幸容君阁下,已有三日,怎的樊生那孩子还讲,陛下日日还不忘来瞧微臣这把老骨头。”

    这一日,邱偃大人终于醒了。

    七十的老人了,挨了淮川那一刀,如今能醒来当真是万幸。

    弋栖月一向讲他看做师、父,因此自从收复了北宫,便派人将邱相接入了宫中,派太医日日围着照料,终究将老人家的命救了回来。

    而弋栖月也是日日过来瞧看,直到今日。

    “先生这话可是取笑朕了,如今是何等情况,先生应是一清二楚的。”弋栖月笑笑。

    “如今只说是三日,以后要到十日方为妥当。”

    邱偃这边点一点头:

    “老臣自然明白,陛下只怕是又要出去,以此做个幌子,老臣留在这里会尽力照应着。”

    “不过陛下如今也当妥帖着些,出去是有要紧事,可是陛下的性命乃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也不可冒险了。”

    弋栖月点一点头,复又摇头:

    “如今先生大伤初愈,还是歇歇。”

    邱偃便道:

    “老臣已不妨事了,不过陛下若是有心,倒也可让柳虎柳大人帮衬一二,之前那场变乱,柳大人也是忠心耿耿的有功之臣,他的作为,老臣都瞧在眼里。”

    弋栖月颔首:“谢过先生,柳大人此前也帮朕参透过西国的阴谋,的确是机敏勇武之人。”

    邱偃笑了笑:“陛下愈发会看人了,亲贤远佞,此乃国之大幸。”

    弋栖月面上赧然:“朕当不得先生这句,此前瞧错不少人,险些误了大事。”

    邱偃闻言微诧,随后却只摆一摆手:“陛下此言差矣,陛下错不在看人。”

    弋栖月怔愣。

    却听邱偃继续道:

    “陛下所指,只怕是秦断烟、淮公子二人。

    不过依老臣瞧着,这秦大人一直以来是忠心耿耿,只是突然变了心思,终究也是年轻,想她之前种种,皆是为了陛下,为了社稷。

    至于淮公子,老臣只以为是一步错,步步错,第一步许是鬼迷心窍,再之后便给人抓住了把柄,旁人以此相逼,他不得不动手;陛下不妨想一想,那日相当于是最后的期限,那些人恐怕是担心老臣和陛下讲话,才最终狠狠逼了淮公子。

    他留宿敝府的确是有原因的,可是迟迟也没有动静,老臣如今想着,恐怕也是善念和忠心尚存。”

    弋栖月听他如此讲,心里忽而酸了几分。

    秦断烟和淮川,这二人……

    “那朕究竟错在哪里?”

    邱偃摇一摇头:

    “秦断烟当初的作为老臣知晓一二,如今她相助弋轩,也不能说全不合情理。而变乱能被陛下短时间平息,应当是陛下此前有所防备,可是防备终究是少的可见陛下对秦断烟的心思应当也瞧出了几分,但恐怕是未多着意,陛下只怕是轻敌了。”

    弋栖月闻言愣了愣,随后颔首:“是朕疏忽了。”

    邱偃捋了捋胡子,心下却想着他又何尝不是疏忽了?

    当初便能瞧错淮川行为诡秘,可是事务繁忙之下终究也没有多加留意。

    邱偃叹口气,又道:“至于淮公子,又是另一码事了。”

    “老臣对此有些不恰当的想法,不知可否一言。”

    弋栖月忙道:“先生请讲,没什么不恰当的。”

    “陛下的宫里本有三人,容君阁下,西国百里公子,东国淮公子,可是依照老臣所知,哪怕陛下之前也是当幌子,也一直是用容君和百里公子当幌子,‘宠幸’一说常有,独独没有淮公子,此事甚为不妥。”

    弋栖月凝眉不言。

    “陛下也知道,历朝历代,宫廷后苑都有一句话‘当雨露均沾’,所谓雨露均沾,并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开枝散叶,更多的也是一个面子和人心上的问题。”

    “陛下许是不欢喜淮公子,因此前朝只有那二位公子受宠的话,从不曾有过淮公子,如此,且先不谈和东国如何便说如今的事态,那二位公子都不曾背叛陛下,淮公子犹豫一二,终究做了错事。”

    “人心皆是肉长的,如此,多少也是因为陛下对他不曾用心。如若陛下待他如待其他二位,恐怕如今事态也不会是这般。”

    弋栖月那边一言未发。

    可她心里明镜一般,先生讲得分毫不错。

    邱偃说着,其实这一番话他许久之前便想告知陛下,可是思来想去总觉得是朝臣干涉陛下家室,不妥,便搁置了,以至于如今。

    现在讲出来,只觉得自己颇有一番事后诸葛的意味,他叹了口气,又道:

    “以后陛下宫里还会不会来新人,老臣不当管,也不赘言,但是,只盼陛下,一则是注意分寸,二则是雨露均沾,莫要再如此偏颇,在人心攒了怨气,绝非善事。”

    弋栖月终于颔首:“多谢先生,朕明白了。”

    邱偃笑了笑,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如今事关我国和东国,陛下也切莫意气行事,仅仅是微臣这把老骨头,倒也不妨事,将淮公子放了,莫为难也好。”

    弋栖月一愣,随即咬牙道:

    “如此岂可。先生乃是北幽重臣,旁人知不知晓此事,朕不能背弃了良心淮川本就是蓄意谋反,如今岂可开罪释放!”

    邱偃闻言,捋着胡子的手一停:“那来日便需同东国好生交涉,且不可为义气而毁了大事,如此可是因小失大了。”

    二人便又交谈几句,末了弋栖月嘱咐邱相好生休养,终于匆匆离开。

    一旁侍候着的樊生几步上前来。

    他垂着眼收拾一旁的茶具,面有不解:

    “邱相何苦来委屈自己,如今淮川那一刀狠厉如此,邱相如此年纪了,险些给害了性命,如今不仅不加计较,竟还劝说陛下放过他。”

    “邱相,只是……便是要以德报怨,如今也是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