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凉风习习。

    不同于华山南峰神仙打架的天摇地动,华山北峰的真武广场,气氛虽然也是一样的剑拔弩张,却多了几分江湖对峙的人气和烟火气。

    被灯球火把映照如白昼的演武场,一枚巨大的太极阴阳鱼将守殿道士和一拨江湖豪分隔开来。

    阵中的青石板上横尸无数,血迹森然,显然刚刚结束一场惨烈大战。

    人数明显要比对面的江湖豪少上许多的华山弟子,除了阵前伫立的三位紫袍真人,已是人人带伤。但不管伤轻伤重,还是年长年幼,华山弟子无一例外眼神坚毅怒视来敌,左手掐诀,右手掌中三尺长剑齐齐斜指北斗,正是华山剑法起手式:掌揽北辰。

    而另一边那个有僧有道,有丐有贾,其间还有不少人腰间悬有黑白双色壶的古怪阵营里,却是所有人将一个轻摇折扇的白衣少年和四个形容枯槁的黑衣老者护在中心。

    少年眉目如画,黑亮长发只用一根银簪固定,额前系了根镶珠抹额,火光摇幌下更衬得粉雕玉琢,倜傥风流,手中折扇时开时合,扇面所绘海东青便随着少年动作时而展翅,时而敛翼。

    脚下土地突然轻微一震,众人心生感应,不约而同一齐抬头望向南空。

    目光所及,华山南峰上空如被一只黑色巨钵笼罩,钵外星光粲然,钵内晦暗无光,瞧来十分诡异。不多时,巨钵猛然一阵剧烈摇晃,一枚青色荧光在紫电黑云中往来冲突,每次穿梭都与巨钵相撞,发出一阵悠远悲怆的响声。

    钵内电光越来越盛,陡然间一只黑色巨手从天而降,往那钵上重重一捺……

    华山南峰上空烟云散去,星河灿烂,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少年脸上笑意更浓,缓缓松开原本紧握着扇坠儿的修长手指。

    莹白如玉的食指轻轻摩挲着象牙扇骨,少年遥对三位紫袍真人笑道:“从山脚打到山顶,从申时战到子时,三位名满天下的大真人却翻来覆去只肯以火龙真人传下的雁翅剑阵应对,就是担心一旦拿出了什么压箱底的功夫就会让松桧峰那位有所感应而无法专心应对天劫吧?”

    华山掌教刘文都瞑目不语,华山掌律李枫原眉峰蹙起,华山掌剑陈平澜仰头望天,华山众弟子面现悲戚。

    “可惜啊,贾敬德偷转山河气运要效仿上古邪神康回、共工撞断天柱,却终究还是敌不过‘上昆仑’几位长老联手替天刑罚,啧啧啧,说不得还要落个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少年摇头晃脑,捻起折扇一一指点过去:“最后还得连累你们整个华山宗门就此灭门,你们自己说冤是不冤?”

    “卫道死节,正得其所!”华山弟子中突有一人执剑疾呼,紧接着三真外所有华山门人一齐举剑高呼道:“卫道死节,正得其所!”声浪汹涌好似沙场征伐。

    少年眼波流转望向那人,只见他气息紊乱,披头散发遮住半边脸面,左大腿和右肩上各有一道长长的血槽,呼吸间还不时有鲜血汨汨流出。但哪怕因为失血过多只能在同门的帮助下勉力站起,清秀苍白的脸上依旧写满了坚毅。

    少年嗤笑一声,问道:“你叫什么?”

    那华山弟子大声道:“华山派内宗六代弟子,白易行!”

    时人皆知,华山派每有徒众入门,便由掌教真人亲自称骨,根骨优者入内宗着白衫,修习诸般华山绝学,根骨稍弱或资质愚钝者入外宗,着青衫,修习寻常强身健体,江湖技击之术,根骨实在孱弱的就入杂门,着玄衫,修习阴阳谶纬之术。除衣色与术业不同之外,华山弟子一应起居均无偏颇。

    少年粗略一扫,便看出少年虽是内宗弟子,却只是刚刚迈过道门九大境中的第一境,一阳境的门槛,不说跟自己相差甚远,哪怕是跟同样年纪的杂门弟子相比也是大有不如,但不知何故瞧来在年轻弟子中颇有威望。

    少年嫌弃的皱了皱眉,像是觉得这名字实在起得俗不可耐让人提不起兴趣,摇摇头便不再理会,转而对着华山三真似笑非笑道:“我这四位师父最是痴迷阴阳傀儡之术,这次陪我一路南下两千里,旅途劳顿之余也不忘登门拜访几个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只是可惜啊,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什么天南一剑,什么苦玄禅师,全都败在我师父手下,被精心炮制成了大昆仑奴。”少年打了个响指,一个长眉过肩的枯瘦僧人便驯服的屈膝趴下,面孔埋入尘埃。

    少年掀袍坐下,翘起二郎腿,扇柄抵着下巴微笑道:“久闻华山三真修的是入世道,故旧知交遍天下,不知其中可有昔日曾一起探春赏雪,寻龙摘珠的旧识啊?”

    刘文都望了一眼少年座下曾被誉为“中原愿力第一”的神僧苦玄,清隽面容上浮起一抹戚然:“不须同向灯前泣,百岁终得一别离。”

    少年微一愣神,哈哈大笑道:“臭牛鼻子忒不正经,对着个橘皮麻脸儿的老和尚都能念上秦太虚的《遣朝华》。”

    四个黑衣老者附和噱笑,四人笑声在内力推送下声震四野。

    突然一声鹰唳刺穿夜幕,一道流光自南天破空而来,在众人头顶稍一盘旋便敛翼落下,稳稳停在少年手臂之上。

    刘文都凝视那只羽翼上青光流转的雄俊鹰隼良久,蓦然长叹一声转身面南,稽首道:“华山不肖弟子,恭送师叔祖。”

    陈平澜并起两指在身前划过,空气随之泛起道道涟漪,一柄造型古朴的无鞘法剑凭空出现。

    李枫元拈起剑尖,咬破食指在宽厚剑背上飞龙走凤,一张符箓转瞬即成。

    华山众弟子齐诵“法桥偈”。

    与徒子徒孙一起一字一句念完法桥偈的刘文都从李枫元手中接过法剑,屈起食指对着剑刃轻轻一弹。

    长剑无声无息便即碎裂,化作一颗颗青色流萤随着山风缓缓消散。

    白衣少年只是扫了几眼华山众人为死在天罚大阵下的贾敬德举办剑葬,眉宇间很快便浮起几丝不耐。

    他低头温柔轻抚了几下鹰隼脑袋以示嘉许后,捏起手中折扇轻轻抵住隼喙,原本浮于鹰隼翎羽表面的潺潺青光竟如水浸海绵一般缓缓渗入他的手掌,又迅速化成一缕碧线缘臂而上。

    与此同时,一股古怪螺旋气息从少年脚底升起盘旋而上,攀至少年头顶后微微一顿便又返身向下,如是再三,少年全身青光流转,那道灵动的气息也变得愈加粗壮,上下盘旋间隐成巨蟒之态,搅动着方圆三尺之内的空气渐渐生成一枚陆地小龙卷。

    翎羽表面青芒逐渐退去的鹰隼慢慢焦躁起来,尖唳着在少年手底徒劳得挣扎,锐利如刀刃的羽毛层层炸起,尖鸣声中也多出了几分恐惧。

    青芒终于褪尽,少年却依旧没有收手,反而死死扣住鹰隼头颅,象牙骨扇砰然炸裂,碎屑纷飞中一缕比之前青光稍显粗壮的赤线缓缓从鹰隼头顶蜿蜒爬出钻入少年手少阳三焦经,随后电光火石间冲破关冲,阳池,天井,在清冷渊略一停留,红线缩为一点,稍一蓄势便直窜丝竹空。

    四名黑衣老者同时走近一步,各出一指隔空分别点向少年百会,鸠尾,巨阙,足三里。

    立时便有青红皂白四色真气丝丝缕缕混入少年身上那条昂首吐信的巨蟒气劲中。

    少年眉峰紧蹙,额头青筋暴起,面上青红两色不停变换,瞧起来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巨蟒弓首望天,鳞片戟张,突听东首老者一声怒喝:“青铜以为足!”巨蟒长嘶一声,腹下有四爪探出。

    西首老者紧跟着也是一声大喝:“白金以为角。”巨蟒三角额头缓缓凸起,两根龙角峥嵘冒出。

    占据南北对角的两个黑衣老者则同时低吼一声:“赤火以为筋,玄水以为须!”

    即将化龙的巨蟒身躯款摆,两条黑色龙须随风而动。

    少年脸上青红二色转换更快,汗水汨汨而出,又被瞬间蒸干,头顶白气袅袅,更衬得身后蛟龙宛如腾云驾雾一般。

    他低吼一声,猛然振臂,又是一股沛然气机瞬间炸裂:“点睛!”

    原本到了丝竹空便停滞不前的红点被少年集聚全身真气猛然催动,立时便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红线钻入蛟龙眼眶。

    “呜……”一声响彻天地的龙鸣,少年头顶天穹碎裂,万丈金光瞬间倾泻而下,将少年与成功化龙的巨蟒笼罩其中。

    四名黑衣老者跪地高呼道:“恭贺小公子走江化龙!”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华山众人神色剧变,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三位大真人也不由微微蹙眉。

    陈平澜和李枫元不约而同转头望向掌教刘文都,刘文都却在怔怔出神。

    “师兄?”陈平澜不动声色轻轻扯了扯刘文都的袖口。

    回过神来的刘文都迎上两位师弟疑问的目光,赧颜一笑,摇头道:“头一次见,还……真有点儿意思。”

    陈平澜翻了个白眼,李枫元则是见怪不怪的扭回头去,依然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

    刘文都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扬声道:“六年衣破帝城尘,一日天池水脱鳞。公子年纪轻轻便能画龙点睛,不愧为少年英才。”稍顿了顿:“只不过借旁门而走正途,终是空中楼阁,于我道玄之辈并无裨益。”

    “你这老道不学无术,诗词典故张冠李戴倒也罢了,这猪骂乌鸦黑的臭不要脸的劲头儿才是真得让人叹为观止。”

    金光渐散,少年明明一身白衣,行走摆动间却金光灿烂,夺人心魄。

    他微笑着摩挲着拇指上一枚白色龙纹扳指,嗤笑道:“我借贾敬德一魂一魄修成真龙之身是歪门邪道,你们华山派包庇贾敬德偷转山河龙气,妄图崩塌天门就是人间正道了?”

    刘文都摇头道:“师叔祖有一个道理想说与世人听,这个道理是对还是错,我不知,你不知,只有世人才知。”

    少年仰头大笑,龙纹扳指大放光芒:“世人便是世上之人,不管你是在山上修道,还是在山下养鸟,无论你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清一色儿的都是世人。哪怕我现在修成了真龙金身,也一样还是一介世人,我既已说了不对,他贾敬德又有什么脸面说他的道理是对的?!”

    刘文都还是摇头:“公子惊才绝艳,飘逸出尘是谪仙人;我辈遁出红尘,修禅悟道是隐孤人;尊师功法玄奇,通神彻鬼,是左道高人,却都算不得世人。真正的世人,是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的纤夫;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乞儿;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

    少年笑意不减,面色却渐趋不耐,他右手扬起,龙纹扳指金光怒放,真武殿前便有狂风平地而起:“强词夺理,便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