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说道:“在真人自己,清静无为之法自然是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万事求自然无为,应守虚贞寂,坚守清静,复返自然;而与我而言,清静无为不过是求一安稳生活,如此而已。”

    老道想起薛家嫂嫂信中提到的有关这姑娘的二三事,不免意味深长的笑问道:“姑娘难道也求清静无为吗?老道人可是听说姑娘能干的很哪!”

    云仙先头才来这边的时候就发觉碧云小筑里东西虽少,准备的却是精致,便估摸这道观大约与京里有些关系,如今听老道士打趣,便知所料不错,因此微微一笑,回道:“人人都愿长生不老,可是人人都逃脱不过生老病死,小女子碌碌尘寰中人,想求一安稳之所,何其难矣,唯有自立自强,方能得人尊重一两分,不至于随便轻贱。”

    “好个自立自强的女子,好个刚烈的女子,老道佩服!”道人听了云仙的话,大为赞赏,“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见识倒是不凡,叫人心生敬意。”

    云仙见老道士是真心赞叹,便也收了嬉笑的神色,淡淡说道:“有甚可赞之处,本是身世飘零之人,诸般事我无能为力,便只好尽力而为罢了。”

    一句话,道不尽这其中隐藏的痛苦与挣扎。

    老道士也默了,他原也是草莽出身,后来虽挣了军功,却因些许事情闹得心中胆寒,看淡世事,不然怎会托身一道观之中。

    两个人默默的将一壶茶喝得精光,老道自嘲道:“没想到有一日我忘尘真人竟然陪一个小姑娘牛饮珍品。”

    听老道的话,云仙这才知道他的道号叫“忘尘”,因此接口说道:“真人说话不真哦,你若忘尘,怎会将俗家之事打点的那般细致,别告诉我说碧云小筑里的澄心堂纸是你的小道童拿错了过去的,还可惜你这壶雀舌来着?回头我送你一罐茶来,不过你得给我换了窗户纸,就将你这里窗户上的云母片换到我的碧云小筑就是。”

    老道士摇头叹息:“了不得了,我哪里是在帮故人一个小忙,简直是给我小观里招来一个女土匪来了,便是和尚化缘,也不敢这般狮子大开口啊!”

    云仙见老道士故意做出苦脸来,她却是哈哈大笑,推杯起身,不待道人拒绝便告辞而去,开玩笑,若说这道观穷,那天底下再没能开得了张的道观寺庙了。

    第二日一早,忘尘真人便收到了云仙使人送过来的一页素筏,一笔卫氏簪花小楷写得行云流水,老道先赏了字,然后读其中的内容,正式碗莲的制作之法。

    忘尘真人也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如何不知这制法的珍贵之处,若流落于世间,亦是人人争而得之的生财之法。如此一思量,他对云仙的观感更是与先前多有不同了。

    成片的云母,成匹的醒骨纱,成叠的澄心堂纸,成摞的各式书本、成套的大小毛笔、成匣的廷圭墨等各式珍品流水似的送进碧云小筑来,有些是丫头们知道的,有些便是丫头不知道的,譬如墨语捧着一匣子的廷圭墨纳闷的问道:“这道长也真奇怪,既然舍得送那么多好东西来,怎么单墨块就送这么个来,为何不送些荷花墨来?”

    云仙听了她的话,将手中的书放下,身子仰靠着椅背,摇头叹息道:“今日由墨语这话,使我想到人心之不足,所谓得陇望蜀便是如此。旁人对你好一分,你便想着他对你再好三分就好了;旁人对你好十分,你便想着他对你再好一百分就好了;旁人对你好一百分,你便想着理所当然、应该如此!如此,天长日久,他对你的好,你全然不知,却要求他成全你所有的贪念:凡事必有求必应,任何错误都能得到原谅,什么样的伤害都能接受。这正是人心可怕之处,宛如无底洞,欲求不断。”

    墨语听她主子说的跟绕口令一样,什么“一分、三分、十分、百分”的,虽然有些不明白,但瞧着旁边的墨言和静云两人连连点头,就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委屈的说道:“姑娘,我不过是有些奇怪,你就说的我都头晕了,好主子,往后我乖着些管紧了嘴巴就是,何苦拿我作伐子,你瞧她们俩都在笑话我!”

    云仙指着墨语手中的匣子说道:“有眼不识金镶玉,这里面的墨比刚才那些东西加起来还要贵重,你可还抱怨?”

    墨语吓得一哆嗦,差点将东西掉了下去,她反应敏捷,迅速的紧紧搂在怀里,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着云仙。

    “这叫廷圭墨,落纸如漆,万载存真,其用料珍贵,松烟为基本原料,里面又加了麝香、犀牛角、冰片、珍珠、藤黄、樟脑、巴豆等,其墨有坚如玉、纹如犀之特点,不但用作书写,还可以用来画眉呢。”云仙如数家珍的一一道出这墨的来历好处。

    “啊,真的假的,还能用来画眉,姑娘你怎么知道的?”墨语像个好奇的宝宝喜欢刨根问底。

    云仙无辜的答曰:“我也不知真假啊,书上是这么说的,你打开来试着用用不就知道了?”

    墨语还真个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匣子来看,只见里面有六块乌玉块,上面的两块花纹各有不同,一块是剑脊龙纹圆饼,一块是双脊鲤鱼圆饼,视之墨色温润发亮,闻之气味芳香,即便是外行人,也知道是好墨了。墨语先前伺候姑娘用过荷花墨,见了这个便眉开眼笑道:“果然是比荷花墨要好些,姑娘,赶紧的试试,看画眉好不好用!”

    当日的下午,观里便使人来将云仙屋子里的窗扇上的竹篾纸全换成了云母片,顿时觉得屋子里亮堂了许多,别说墨语,便是墨言和静云还有老成的韩妈妈都看了个稀奇。云仙含笑不语,用这东西安在窗户上,固然不必后世的各色玻璃还要好看实用,可在这时节却是稀罕,大约皇宫大内里才会有这个呢。况且自己原先也只是从古书中看过,却还真从未实际看过,更枉论用于自己的生活中了。

    老道的手笔很大啊,云仙决定,暂时先跟着他混了。

    梳道髻,穿道袍,有空便跟着忘尘真人后面追着叫“师傅”,弄得老道见了云仙便想躲了,这丫头太聪明,跟她一聊天,但凡上天入地,古往今来,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有时候自己说的得意忘形了,便偶有漏出一星半点的,她便推测了下去,叫人防不胜防。

    云仙玩的不亦乐乎,老道被盯得苦不堪言。

    几个丫头见姑娘难得少见的欢乐,也没细想,多是乐见其成,唯有韩妈妈有些忧虑,她有点儿担心姑娘玩着玩着就真的入了道门,抛了红尘俗世的一切。那陆家的财产该怎么办,陆家香火又该怎么办呢?在她看来,姑娘可没真正的高兴过,不过是心胸开阔,随遇而安罢了,要不然,上回见了她生身父亲为何却不肯认,心中还是有怨的吧。

    心中有没怨,唯有云仙自己知道。但是远在京城的人们,还多有惦记着苏云仙。

    秦氏手里拿着散着淡淡蔷薇花香的素筏,虽读了两回,却忍不住的又念了出声来:

    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试新妆才了,炷沈水香球。记晓剪、春冰驰送,金瓶露湿,缇骑新流。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

    尊前相见,似羞人、踪迹萍浮。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日日高歌。我欲缠腰骑鹤,上青天、往事顿休。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

    念罢这阙新词,笑着对回来休沐的程克非说道:“爷你也听听,她在扬州这是过得快活了,还‘无双亭上,日日高歌’?忒没个良心的小东西,收了我那么多礼,却回了这么薄薄两页纸,还有几个劳什子青团子来,说是当地特产的柳叶团,有什么好吃的,又粘又硬,叫人牙齿都给磕掉了。”

    程克非伸手接过秦氏手中的信筏,自己又看了一回,也是笑着摇头,叹道:“她总算还有点良心,给你寄这么两张纸来,可怜中宝兄那里,估摸着她连根头发丝儿都不会送回来,他还不是一车一车的东西往南边儿送。”

    秦氏睥睨了她丈夫一眼,冷笑道:“你说那人厚道呢,搁谁身上,不得都对云仙好些?她一个姑娘家抵十个男子都绰绰有余,要不是她得用些,万玉衍能这么上心?便是如此,还搁不住他家那位能夫人数次算计呢!”

    程克非知道秦氏养了那丫头有一段时间,确是处出感情来了。他回想一下那丫头在自己府里的情形,心里也有些舍不得,早知道,当初自己就不那般打算了,这可真是各人各命,自己就没有那个运道,真金在自己手中却是不知道,凭为他人作嫁衣裳。好在,万玉衍和自己的想法是英雄所见略同,大家能合作好,将来渡过大风大浪的机会也可多些胜算机会。

    云仙的礼不但送了定襄侯府,也有东西送到了万国公府,却是指名送给薛老太君的。知书一样样的点过,有吃食有摆设玩器,也有珠宝首饰,林林总总,十分丰富。每个包裹上面还一一注明了是给谁的,除了给薛老太君的,还有忠贞夫人的,余下的便是给张瑾茹和苏瑾谦的,其余的人就没份儿了。

    老太君接过知书递上来的抹额,想起上回收到的东西,忍不住的摇头叹气道:“这孩子也是,既送了东西回来,怎么不都送周全了,她们夫人那里也就算了,可连玉衍都没有,她到底是怎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