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兆亭默了半晌,沉沉的看了一眼云仙,吩咐道:“你且安心去吧,一切都有为父打点。”

    十月二十九日,一清早儿,安顺胡同万国公府的后街东角门外,六辆大车挨个儿排开,走长路的大青骡打着响鼻摇头晃脑,车两边拥着家丁护卫,一起站在晨曦的微光中静静的等待。

    荣萱堂内,云仙跪下给薛老太君磕了头辞行,她打心里佩服这个老太太,活得通透豁达,活得清醒明白,这样的人放在任何地方,其实都不多。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数儿的,也不是当真和你父亲计较,等过了些时日,我想你一定能想得通的,到时候认了父亲就有了娘家。玉衍昨儿就替你销了奴籍,快则三五月,慢则一年半载,我定然叫他派人去接了你回来,那时候给你风风光光的办个仪式,从此能光明正大的跟在他身边,岂不两全?”

    云仙含笑恭敬的谢道:“不管云仙的前路如何,却不能不谢您的慈悲,也会记得府里的恩德,我会安心居于道观,日夜替您和国公府祈福,盼您多福多寿,早日抱上曾孙!”

    薛老太君听到最后一句,已经是喜笑颜开,连声说了几个“好”字,还隐晦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脸上勉强堆出笑意的金氏。她昨日听了人回禀金氏的回家去和万玉衍说的话之后,便顷刻之间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往后府里生出的孩子,绝不能将任何一个放在金氏身边教养。俗语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家业若想兴旺长久,还得要靠大家一起努力!

    辞了老太君,又和金氏话别,墨言服侍云仙披上老太君新赏赐的石青深缂丝的灰鼠披风,主仆一行缓缓往外走,金氏搅弄着手中的帕子,想了想,扭头对薛老太君笑着说道:“老祖宗,我去送送云仙姑娘。”

    金氏追上云仙的脚步,与她并排走在一起。她见云仙行动如分花拂柳,面目如朗星明月,身姿如空谷幽兰,心里的酸水便止不住的往外翻,强忍着心头的不快,低声说道:“姑娘可真是好运道,国公爷一向对你青眼有加,维护的很,这也就罢了,谁知你竟还是苏郡马的长女,倒是叫人吃惊。只是姑娘到底也要想想,是谁将你领进万国公府的大门里头的!我可没忘记当日姑娘说的话,什么‘自知身份,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姑娘如今的心只恐怕大得很了!”

    云仙凤眼轻挑,含笑说道:“夫人的恩德,云仙没齿难忘!”

    金氏眼眶急缩,她这两日也真个见识到了云仙的脾气,竟然连郡主府的面子都不给,那苏郡马何等风流人物,在这个长女面前却硬是摆不起做父亲的威风来。想想先前,自己对云仙做的那些事情,金氏不是不后悔,可是后悔无益,既然做了,那只能干到底,叫她毫无翻身的余地才是!如今见云仙这般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与自己道谢,金氏哪里肯信。

    她想起昨晚和万玉衍说的话来:先前爷就疼她,我想着她到底颜色好,人又年轻漂亮些,你多喜欢着些也是有的,且我也日夜盼着她若能给我们添个一男半女也好,可惜她也没动静;如今人家明晃晃的是郡马爷遗落民间的长女无疑了,等将来她回来了,妾身只恐无立身之地了!爷也别辩解,你这回才家来几天哪,她要走,你便说顺路送一送,落到有心人眼里,可不是活生生的打我的脸。想我父到底官微位卑,娘家也没个人替我撑腰,我一辈子都指望着爷,若是国公爷不把我的体面当回事,我也实在难活了……

    最后以万玉衍撂下一句“不知所谓”的话,摔门而出回了前院为两人的争执画下句号。

    金氏边想着心事边抬头寻觅,便看见万玉衍的书房的小童朝自己一行人跑过来,见到金氏先行了一礼,尔后对云仙行礼说道:“姑娘,爷一早被薛三爷约了去东大街喝茶了,他吩咐说叫姑娘先行,走广渠门出城,在三十里铺会齐便是。”

    云仙点点头,这是走水路的打算,从通州那边登舟南下。金氏站在旁边听了,心里懊恼死了,这男人的心一旦变了可真十头牛都拉不回,昨夜不过是跟他多说两句,如今连面儿都碰不着,叫自己做正妻的情何以堪。她原先还打算趁着送云仙的当口顺便见见玉衍,叫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不体贴,不是不顾大局,可连人影都没见着,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费一番心了,她连虚礼都不想装了,掉脸就走。云仙目送了金氏的背影,心里叹息,这内宅里的女人啊,不是在为难旁的女人,就是为难自己,何苦来哉!好在,自己马上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聚源楼里天字号茶室里,玉衍看见自家的车队缓缓而来,他扭头对薛从嘉说道:“如今虽皇帝春秋已有,可皇子们却还年幼,未到见真章之时,你在京内还需谨慎,万万不可被人裹挟鼓动站了队,恐有不虞。”

    薛从嘉顺着玉衍的视线也朝窗外楼下看去,点头应道:“我醒得,前儿还有五军都司衙门有人约我出去喝酒,我给推了,眼下要说最乱,还就他们那当口了,随便花些银子,便能塞了人进去,也不管这人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他说着便露出了有些猥琐的笑意,玉衍明白从嘉是嘲笑某些皇子派系的小动作。他也有些感慨,但不想表弟这般情绪外泄,还吩咐道:“我马上又得去办差去了,你也别一昧的只管吃酒作乐,记得要节上一定安排些咱们自己的人手,要不然将来万一有事,咱们可别两眼一抹黑。”

    薛从嘉不耐烦的点头应道:“知道,知道,金吾卫和禁军,还有西山大营里,都有咱们的人,我盯着呢,兄长你就放心吧!”他瞧着万国公府的车队走了过去,转了话头问道:“听说下面那位有天仙之貌,今儿我送送兄长,好歹求你赏个面子,叫我见识见识如何?”

    万玉衍啐他,薛从嘉笑嘻嘻的跳着避开,到底还是死皮赖脸的跟着万玉衍一起往三十里赶。

    藏蓝色线绳编成大大的笼头戴在头上,鼻孔下编成柳叶花纹的笼头帘子垂着长长的流苏,在笼头的前额横绊上又系着一朵拳头大小的大红绒线球,两鬓还有两小朵同色系的小红绒线球花,前胸的颈部斜挂着两寸来宽的宽厚皮圈,左右各挂三只饭碗大小的黄铜串铃,皮圈下还垂着一缕长红樱,薛从嘉从后面拍马上来,一眼就看见停在长亭外的头骡打扮得神采飞扬,不由喝了声彩。

    他跳下马来,摔着马鞭子问向给自己请安的人道:“这骡子着实不丑,只是恁般小气,怎不配一个金铃铛?”

    那人名叫万翔,乃是万玉衍的心腹管事,他先看了一眼万玉衍,这才低头笑着回禀道:“回三爷的话,家里原也是有几副金子打的,只是我们爷说出门在外,且还有女眷,不必太招摇了,因此小人便只按寻常大户人家的样子来装束了。”

    薛从嘉哈哈大笑,四顾无别人家在此,他就朝着车队大喊道:“小嫂子还不快出来一见,让兄弟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下凡来收拢住了我这哥哥的心,连这等小事他都替你想着了?”

    不多时,车队中的第三辆车帘子被丫头揭起,薛从嘉凝神看去,只见车中端坐着一位丽人,雪花肤貌,如画仙女,一身蜜橙色缠枝白莲纹的、领口和袖口都镶了黑狐狸毛的长褙子对襟薄袄配着红地黑花长裙,令人惊艳。

    他只听见那仙女如凤羽轻扫心间一般的声音泠然如风:“薛三爷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颇有魏晋之风,当真洒脱不羁。不过,云仙不解,三爷既然有心留意旁人家些许小事,怎么不知道关心你的身边人,听闻三奶奶这一向与三皇子妃娘家人走得很近呢,莫非是你太冷落了她?”

    云仙这话不但令薛从嘉大吃一惊,便是万玉衍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走到车子跟前,伸手扶了云仙下来透气,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云仙抿嘴一笑,“虾有虾道,蟹有蟹路,国公爷问这做甚,我自然有得到消息来源的途径,若是三爷不信,不妨叫人有空去东大街的三元楼坐坐,恐怕有点收获。”

    云仙将地址给了出来,万玉衍还有点不明白,可薛从嘉向来结交三教九流,京城大街上混的,一听就清楚了,那是个中等茶肆,多为做小本生意人歇脚谈事或者京中有体面的奴仆管事常去消闲的地方。

    “多谢姑娘提醒,我这就回去使人查查,祝姑娘一路顺风,兄长也是,办差顺利,等你回京来,我请你喝酒。”他说完话,忙蹬马扬鞭,掉转马头往城里去了……

    万玉衍背着手站在云仙身后淡淡说道:“你一个女子,怎么关心起外面这些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