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了疯般的想复仇,脑壳疼得快炸裂开来,可杯水车薪之力,我又如何能凭一千人去算计五万大军?

    难道华阳宫,真的再难维持下去?难道我芈青凰这一世竟要抱着不甘弑子之仇,蜷缩一隅去过悲戚幽怨的晚年?不!我不甘!

    我多想将我手中最后一颗棋子都用出去,只要能杀了嬴胡亥和赵高,搭上什么我都情愿!可眼下,飞蛾扑火般的想去杀了嬴胡亥和赵高,只是一味的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而已。

    夜不能寐,枕芯都被哭潮了,长久的夜泪沁染着枕芯,华阳宫没了精卫和碧瓷照顾我,枕头和被褥也每个人帮我拿出去晒,就这样枕在脑袋底下,吞没了无数泪水,然后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败了,我终究败了!

    早在扶苏儿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早在阿政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就输了,输得心神全无……

    算了罢,即使我再不想就此离去,可我到底该为了婴考虑考虑,他还年轻,他尚不到弱冠之年,他还不能死啊!那是个充满着未来和希望的好孩子,我怎么忍心因我自己的仇恨,而将他的后路断送?扶苏儿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会希望紫菀和婴都是好好的罢?毕竟,婴是他最后的一点血脉。

    呕了一大滩血之后,我找到了尉宗浦,“走罢,咸阳城这个是非地,我已经逗留太久了。再不走,不仅杀不了嬴胡亥和赵高两个畜生,连带扶苏儿的家亲都会被我赔进去。”

    离三月之期只有几日,我本以为熬过这几日,待尉宗浦走了,一切还是照旧的。就连尉宗浦,两个多月的无功,他都要认为我是铁了心一定不会走了,连来劝慰我的次数都少了许多,谁曾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改了主意。

    尉宗浦怔怔片刻之后,面上浮出点点欣喜笑意,“夫人想开了就好,如此,孩儿也不算负了阴曼的意了。”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谈到了阴曼,他的面上是有些失落和悔恨的,许是因为我答应了他走,他的话不自觉的也就多了起来,“是孩儿无用,还让阴曼去宫中刺二世来保我与爹和孩子们安然出城,身为她的郎夫,可我却没能尽到做一个郎夫应尽的责任。”

    尉宗浦的眼眶有些发红,看他模样,并无意在我面前落泪,故而即使眼眶再红,他也在竭尽所能的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夫人知道吗,能娶到阴曼这样的公主,是小婿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不答他,心却像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一样,一点一点的撕扯着,有点疼,却算不上撕心裂肺。

    “好了,去罢,别这幅样子叫其他人瞧见。去通知隰路,让大家伙儿今日都收拾收拾,今夜于庭前集合罢。”我如是对尉宗浦说道。

    不是不想听他说阴曼,而是我知道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不易再牵扯过度悲伤的情绪。若然再伤悲,再呕血亦或是旧疾再发,我能不能撑过这几日都说不准。如今,我还能勉强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缘由,大抵就是我还得护着婴的安危。

    尉宗浦点点头,默声出了门,我看到他背对着门倚靠了许久,影子印在窗户上,簌簌的风呜咽着悲鸣,尉宗浦躲在门后平缓了良久,才抽身离去。

    婴来找了我一次,问我是否当真打算离开了,我点头,婴并未追问我要离开的原因。只是喃喃的,担忧的问了句,“那,幼君的娘亲怎么办?精卫怎么办?碧瓷怎么办?”

    我怔住,如今局势早已非我所能控,这些,尽管我舍不得抛下,可我如今更想自私的护住婴。

    他抬头,闪烁着泪目望着我,“祖母,大秦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非走不可了吗?咱们走了,那咸阳城内国人怎么办?大秦的子民,又该怎么办?”

    小小的人儿,心系天下,怎会顾及到这么多?

    我有些讶异的望着婴,心口涌出一阵凄凉。

    我也想问问,这些人该怎么办?扪心自问,我亦是舍不得的,可舍不得归舍不得,我再不走,她们同样会死,还会拖累婴也一起死。

    存亡面前,我愈发发现自己的渺小,也愈发察觉自己的阴暗:我并非伟人,我心不在天下,我只是个女人而已,我牵挂着只是我的家人。牺牲再多又何妨,只要,我还存住了最后一点火苗,那牺牲再多,我也无所谓了。

    我的无言让婴很失望,这孩子头一次在我面前显现出淡漠又生疏的情绪来,见我无所回答,他只是哽咽着,“祖母,孙儿不该来叨扰,孙儿退下了。还请祖母,好生歇息……”

    他失望又冷淡的神情,礼数周全又颇显生疏的神情,似乎让我又看到了年少时的阿政……

    我老了,沉浸在回忆里已经不能自拔。

    婴来找过我之后,没想到紧接着是钱桀来找我,他一瘸一拐的怒气冲冲搡开大门,几乎是暴跳如雷般的冲我吼着,“你不是要复仇吗?怎么,如今想放弃了?你个懦夫!”

    我抬头,胸口胀痛脑壳发麻,开口却不带一丝感情,“我想复仇啊,可我只是个女人,事已至此,我还能做些什么?”

    钱桀怔住,他应当是没想到我会是如此淡然的反应,踉跄着本想走到我身前,却不想被自己那双瘸子腿绊倒,磕着直直摔在了我身前,爬着,飞速爬到了我身前,揪着我的衣襟发疯般的吼道,“芈青凰,本以为你也算枭雄一个,如今看来,却是我高估你了!你算哪门子的枭雄,你连狗熊都不如!”

    他再怎么骂,我都无动于衷。

    亏本生意,已经做了太多,老本儿都亏了不少,我总不能最后将老本儿都亏光了罢?我师从吕不韦,骨子里就有着商贾的思想,不过我却不是个成功的商贾,做了太多亏本生意之后才知道收手。

    “不然你想如何?”我冷冷的看着钱桀,“拖着你那双老瘸腿,去救精卫?还是去救咸阳城的国人?或者,你还想替我来救大秦的千万子民?”

    这讥诮的话,带着刺往钱桀身上扎着,他被我激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可还是忍着一口恶气,尝试再一次和我心平气和的说话。

    “兵者之道在于诡,芈青凰,你若还听劝,我最后和你说一次,还不到绝境,还能继续走下去。”钱桀咬牙切齿的将这些话从牙缝里抠了出来。

    我点点头,“还有最后一线救精卫的希望,你不能放弃。”我叹息一声,“既然决定走了,我也不想舍弃精卫,这样罢,你看你需要多少人能救出精卫,你就带走,我要带着婴离开。”

    钱桀的手高举着扇到了空中,眼睁睁望着就要朝我的面颊而来,到底又在最后一刻顿住,留疾风一阵扑在我面上。

    “胆子挺肥。”我冷笑两声。

    他恨恨然咽下一口气,“好,你说的,多少人我定。”

    我点头,他开口,却道,“华阳宫所有人!”

    我嘲讽的目光打量着钱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干笑,直至将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碧瓷死了,昨日夜里。”钱桀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他别过脸去,不再看我的眼睛,“她是个好姑娘,一世清白贞洁,最后却落为红倌,去伺候那些腌的男人,她受不了这份侮辱,隐忍好几日之后,趁着舆坊看守松懈了些,悬梁自尽了。”

    一锤重锤砸在我心口,可我依旧毫无表情。

    “报复罢,你不是想报复么?现在咸阳城外驻军五万,正是咱们最好报复的时候。嬴胡亥以为这五万大军是他救命的底牌,但咱们也可让他忌惮,以为这救命的底牌指不定是带毒的。”钱桀强行稳住气息,竭尽所能的在心平气和的和我这个疯婆子说话。

    “他喜猜忌,咱们就让他猜忌到底,草木皆兵至身边无人可信,只敢信赵高,才是最好的。”钱桀继而对我道,他那一双老贼眼贼溜溜转着,在观察我的反应。

    嬴胡亥喜猜忌,重疑心,这点和阿政有些相似,但他不同于阿政的一点在于,对于亲信,他会无条件的全然信任,譬如对赵高。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可以报复,我未尝不愿留在咸阳,只是如今形势愈发往绝路上走,我不得已才会想走。

    我是个疯妇,是个彻头彻尾只想复仇的疯妇!扶苏之死,我决计饶不了一应相干的所有人!

    “咸阳城乃天子脚下,如果连天子脚下都乱来阵脚,你觉得嬴胡亥还能安心坐于皇位吗?”钱桀面上闪过一丝阴险毒辣。

    他想制造混乱,可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千余人,又当如何在咸阳城内引起足够大的骚乱?”

    当夜,华阳宫内外空荡得不足百人来守夜,我早早的将婴藏到了甬道里,万一事败,他便能及时全身而退。

    钱桀这个疯子,当真疯魔到了极致!既然要乱,就将整个咸阳城都搅得天翻地覆才可,一夜之间,咸阳城内数百户重臣高官家中走水,小至伙房大至寝房,城内星火点点,散乱点缀燎烧得如夜空繁星一样。

    哦,说不定,那天上的星辰,也是天上着了火的宫宇罢?

    我好笑的,还能在这绝境中腹诽瞎猜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