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啊,当真是个比我还痴的痴儿!

    我满心仇恨再无希望,可婴与我不一样,仇恨之余,他还满怀希望的愿自己还能再勉强匡扶大秦回原先的道路。比之我的毁灭,他更多选择的是承担。

    回眸看着婴,这张小小的稚嫩的脸,面上还泛着熠熠的希望芒彩。可大秦如今的局势如何,我真的揣摩不清,尉宗浦是从外面回来的,他见识过咸阳之外的大秦已是怎样的千疮百孔,他应当不会撒谎骗我的,大秦,如今倾倒覆灭当真只在一瞬了罢?今日咸阳,看似安虞,却不过是最后残存的一点气数罢了。

    “只要婴觉得能,就去做罢,不试一试,怎知会否力挽狂澜救大秦于水深火热?”我怜爱的、仁慈的、悲悯的、却未尝不是残忍的目光满是祈愿的鼓励着婴。

    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有所希望,即便知道那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渺茫,可我终究舍不得扼杀他最后的希望。

    “母妃……”尉宗浦语调有些幽怨。

    我目光有些呆滞的望着这个孩子,尉宗浦,阴曼的郎夫,从前他是文文弱弱的儒生模样,而今再看,他蓄起了须,眉目比从前的温和更显凌厉了两分,相别不过一春秋,他消瘦了些便彰显得骨骼愈发有棱有角。

    轻叹一声,我缓缓地揉着膝盖和腰肢,颤悠悠站了起来,“宗浦吾儿,这辈子我就注定如此执迷不悟了,你劝不醒我的,还是早些回去罢,孩子们和你那老父都指着你过日子。回去转告尉缭那个老狐狸,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芈青凰,这辈子就赖在咸阳,不走了……”

    辗转再回寝宫,这满身的疲倦叫我又犯起了脑壳疼的老毛病,咳嗽两声,只觉浑身有些泛凉,自己铺了棉絮被褥窝进内中,昏昏沉沉欲睡去。

    碧瓷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我记得在我入睡前,她拿了个小暖炉给我在被中填了点儿热气,她嘀咕着,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我说话,“夫人这辈子都是为先皇活着,哪里曾为自己争取过半点什么?夫人难道不觉得累?为何就不愿放下执念,好生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呢?”

    我这辈子,的确只是在为阿政活着。可阿政走了之后,我也活得好好的,只是失了他,就似心缺了个角,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在咸阳宫,我所争取的唯一事物,就似阿政能懂我心,最后争取到了,可他却不在了。这,当真是最好笑的讽刺。

    别的概而不论,可阿政啊,我这辈子,诚然爱你爱得很累。爱了就是爱了,现如今做什么我都是遵从我的本心在做着,执念若然能被轻易改变,又怎能称之为执念?至于逍遥日子,下辈子罢,你说过的,下辈子我们换一换,你来劳心劳神,我简单一生罢……

    纵然知道了我的执拗,尉宗浦依旧不肯走,他是奉了他父亲尉缭的命令来带我离开的,未能将人带回去,自然走不得。可尉缭这老狐狸也不是个白做功夫的人,他给尉宗浦定了个期限,三个月。

    三月之内,尉宗浦若然不能将我和公孙婴带出咸阳,那他也该离开了。

    三月为期,不待他熬过三月,我都能断定他最后只得无疾而终。劝他早些走,别再留在咸阳这浑水滩里,可不满三个月他也不死心不愿离开。

    这段时日里,尉宗浦逮着机会便来同我分析天下大势,从大泽乡乱至如今的集结成军,陈胜吴广八百人从前甚至连武器都不曾有,随意砍下的木棍便为兵器,竹竿挑起破布便做大旗。这般寒酸,实乃当初阿政一统天下之后收缴天下之兵,使民众再无私藏而致。可从起义之后,黎民百姓纷纷响应,斩县令而夺库藏,渐渐地从一只光皮鸡也成长为如今羽翼丰满的鹰隼。

    天下人都想反,自然能顺势如潮般反,可怜嬴胡亥那榆木脑壳,自信大秦虎狼之师骁悍勇猛,更坚信他能得享一世安虞,以为咸阳城坚不可摧,初初听见大泽乡乱的消息时,他竟不信大泽乡能折腾出什么动静来。加之此后他满心享乐,又与赵高狼狈为奸,赵高有意隐瞒外头如今的乱况,嬴胡亥又如何能晓得如今势态的厉害?

    尉宗浦所有所述,都为让我清醒些,让我明白而今的大秦已经成了什么模样,即便我大仇得报也不见得能再力挽狂澜些什么。

    我清醒得很,他说的那些我都明白,更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我也不是自欺欺人的还想着能再得到些什么,如今的我,只是想复仇而已。

    我死不死早已无所谓了,可诚然如尉宗浦所言,我还不希望婴和我一样,在大秦气数耗尽的时候让他也早早葬送了性命。故而,我偷偷派了画眉带着百来人从密道离开咸阳,替我去给婴准备一条后路。

    尉宗浦依旧锲而不舍的在劝着我离开,我也坚韧的守着我的想法,僵持着煎熬着,这一等,就等来了李斯的坏消息。

    原,阿房宫频频动荡,强权镇压下,总有人想反。几万奴隶施工的阿房宫,眼见有摇摇欲坠的趋势,恢宏如阿房宫,至今也不过在修葺前殿而已。

    嬴胡亥贪心不足,总想着建得更华丽恢宏些,却从不曾考虑过剥削过度会引发的后果。赵高是乐见其成的,他只要贪慕荣华和眼下的权势盖天就好,别的于他一概无关。

    可李斯还是清醒的,尤其是在他接到李由的死讯后:李由到雍丘不久,项羽、刘邦就攻破城阳直扑雍丘攻城,李由一面派人到濮阳求援,一面组织军民固守,最终却落得个身先士卒的下场。

    丧子之痛不待平息,李斯看清眼下大势,嬴胡亥强权霸压之下暴动四起,他痛定思痛后,与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联名上书,告大秦如今危矣现状,又请愿希望减缓或暂停阿房宫徭役,薄赋税,更该减少北铸长城之兵力民力财力,以平民怨。

    隰路能干,好不容易又在咸阳宫里插入了华阳宫的人,故而才能将这一场精彩的诬陷辗转传入我耳中。

    李斯这一封上书,算是彻底惹怒了嬴胡亥,嬴胡亥是如何愚蠢又不谙事的人,李斯这番话,不仅没让他清醒,更让他以为李斯不过是在以讹传讹!

    “阿房宫乃先帝基业,先帝圣明故建此宫为大秦将来之主宫,这是先帝的遗愿,朕怎可轻忤?”嬴胡亥是如此反驳李斯的,“至于北铸长城,更是缓不得!仙人有谶,‘亡秦者胡’,长城乃戍胡之关键所在,若然暂缓长城工事,岂非叫胡人来攻大秦?”

    李斯痛心疾首,无论如何力劝都不见得能让嬴胡亥清醒半分,心急之下自然是嬴胡亥相顶撞的。

    嬴胡亥为之震怒,以为李斯对自己不恭,更疑心李斯对自己的忠诚,乃至在大殿之上对李斯发出“丞相可是认为,朕不如父皇贤明圣德?”这般疑问。

    李斯再如何不甘,当着嬴胡亥的面到底不该辱没天子之威,却只能满怀愤恨隐忍于腹幽幽回答,“老臣不敢!”

    这一句老臣,应当让嬴胡亥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罢?更觉李斯是仗着自己在秦为官数十载,不将他嬴胡亥放在眼里当回事。

    眼见李斯落了下风,赵高得借如此良机极尽谗言,“微臣倒以为,丞相大人不见得是在认为先皇功高过皇上您,微臣觉得,丞相大人今日上书,是另有所图。”

    “此话怎讲?”嬴胡亥对赵高的信任是更多几分的。

    赵高诚惶诚恐模样,在嬴胡亥面前全然一副奴才嘴脸,“左丞相从前是楚国上蔡人,如今大泽乡出来那反贼陈胜为楚盗,项贼更是楚国宗亲血脉正统。丞相大人长男,即三川郡守李由,在楚盗来攻时为何不见拼死反击?大秦自古以来便号称虎狼之师,难道当真会畏惧几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野人?说什么郡守已然战死,可死没死的,皇上与微臣都不曾见着尸首,谁晓得郡守是不是通敌叛国,故意将雍丘放给了楚盗,自己装死实则已经投奔了楚盗呢?”

    嬴胡亥此人,最愚昧之处就在于别人时候什么他就信什么,尤其是轻信亲信,对赵高他本就多几分信任,李斯惹他不快赵高又出言陷害,夹缝之下,嬴胡亥自然是信了赵高的胡诌,暴怒而将李斯冯劫冯去疾三人打入监狱。

    这一场牢狱之灾,是李斯始料未及的,纵然他知道李由失职会给自己带来些影响,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嬴胡亥将他打入监狱的理由会是通敌叛国,与楚盗相通!

    呵,一代名相,居然也会落得如今下场……

    李斯和冯去疾落马,丞相之位悬而无主,便宜了觊觎已久的赵高。区区一个郎中令,赵高怎会将这职位放在眼里,他最想要的可是无人压制的权势呀!李斯知道太多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是他在朝中最大的威胁,除掉李斯,赵高可是筹谋已久呢。

    两位丞相都锒铛入狱了,赵高顺势便捞了个丞相来当,这奸佞小人一旦得势,朝局全然被他所操控,嬴胡亥本就无心朝政只贪图享乐,而今见赵高事无巨细都愿替他分担,自然乐享其成。

    赵高上位,朝中权臣但凡于他不利或是直谏忠言者,全然撤换,更是任命其兄弟赵成为中车府令,女婿阎乐为咸阳县令。

    我心惊着赵高如此作为,如今的变局是我始料未及的,一股阴郁的压抑亦涌上心头,隐隐的总觉得:赵高这厮,已然操控了大秦命脉,他想要的,似乎并不是丞相之位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