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斯!

    我怎么就没想到李斯呢?许,是因不想太过张扬,也从未认为李斯当真能帮到我们多少罢,故而对李斯我总是半信半疑的态度。而今钱桀既然提出了这一遭,或许,跟李斯“借”粮,倒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精卫在我面前闹了点儿小性子,再不允许我随意出门,还说我上一次是运气好没遇着潜伏的嬴胡亥的人,若然下次遇着了,半路截杀或是将我掳走了,那后果才是不敢想的。

    碧瓷几个也附和精卫,隰路更是再三跟精卫保证,下回再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带我出华阳宫了。好一番折腾之后,精卫才说趁夜去李斯府上走一趟,借些米粮来解燃眉之急。

    出正月,王贲奉命北上,我便再没了元曼的消息,但咸阳城内再未传出嬴胡亥屠戮公主的事来,此番,元曼应当是安全的,至多有些疯癫在哪儿都不大讨喜就是。隐忍装疯,也唯有这鬼机灵的丫头才想得出来这法子罢,不过,也唯有此法能保得她一时安宁。

    跟李斯借米粮的法子出得极妙,李斯允诺是不在话下的,只是那日连夜去李斯府上也不知李斯到底心思如何,精卫没敢带太多人去,故而只带了一车的粮食回来。这些自然不够吃,但李斯与精卫约定了时日,再过几日,夜访李府,趁夜多带些米粮快速返回华阳宫来,暂解华阳宫燃眉之急。

    燃眉之急,当真只能解燃眉之急,李斯借粮给我们也是从他自家仓库里搬出来的,一次两次的倒也罢了,但次数多了,难免有心之人要起怀疑,于李斯、于华阳宫都没有好下场。

    李斯家暂借的粮食尚能再缓大半月,如能找到以逸待劳之法,不必买点儿口粮还如此躲闪,时时担心着华阳宫一宫的人都会被我饿死。

    如此又拖延大半月,咸阳城里米粮交易依旧是封闭的,守城的士卒对往来车马的检查也并没有懈怠半分。隰路出了趟城,本想试试趁夜色在往来巡视较少的城墙上偷运米粮,可米粮本就是重物,翻越城墙是一难事,要想趁着巡防松懈之时极速偷运粮草更是难上加难。

    深夜,精卫伺候我更衣睡下之后,妆容依旧颇盛。我知道,今夜她又准备潜去李斯府上借粮了,依她所言,对借粮一事李斯是并无多少意见的,只是他看上去比从前萎靡了不少。赵高和嬴胡亥在朝堂之上对他的施压颇紧,从前他虽满头白发到底精神抖擞,而今俨然沧桑与古稀老人无二样了。

    “咸阳城夜里也不大太平,你出门记得早些回来,莫在路上耽搁久了。”我如是交待着精卫。

    她点点头,笑着道,“又不是三岁孩童,夫人不必担心婢的,我去去就回。”

    她办事我放心,故而也就未再多嗦,翻了个身蜷缩在一团睡了。

    夜深梦紧,仿佛在梦里又看见了繁华的大秦江山,惊醒时才觉又一场美梦。

    天色依旧漆黑,烛火也未燃尽,门口的争执着该不该进来打搅我的声音。看来,我睡了应当有两个时辰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会如此骚乱?

    起身披了件衣,才去开门,却见是画眉和隰路在门口争执,隰路浑身浴血,胳膊上人的伤口更是还在往外汨汨的冒着深邃的红。

    “深更半夜的,如何在门口兜着?隰路怎么受伤了,你不是随精卫去借粮了?”我问着,恍然发现精卫不在,心神骤慌,“精卫呢?”

    隰路被我一问,支支吾吾的半响说不出话来,画眉没好气瞪了隰路一眼,“精卫和隰路去借粮的路上遇着了点儿岔子,粮运回来了,但路上死了两个弟兄,隰路觉得此番危险想要连夜来禀报夫人,但我觉得此事不甚要紧明日再来报也未尝不可,不该打搅了夫人休息,故而方才在夫人门口起了点儿争执。”

    我点点头,隰路一脸老实巴交模样,低垂下头来。

    “精卫呢?可受伤不曾?”我问道。

    画眉面色微微一红,“不曾,她去瞧受伤的兄弟们了。”

    我点点头,精卫在华阳宫里算得上是最通医理的,连夜去瞧兄弟们的安危倒是她的性情。

    深夜醒来睡意全消,我叹息一声,倒不如去瞧瞧受伤的弟兄们。我瞥了一眼低垂头颅的隰路,道,“隰路,带我去瞧瞧受伤的弟兄们罢,是我考虑欠妥派少了人手才导致大家伙儿受伤了,于情于理,我该去瞧瞧大家。”

    隰路怔在原地,不动亦不说话。

    “夫人,如今是丑时呢,夜凉侵骨,夫人身子本来就不大好,要是想看看弟兄们,还是明日再去瞧罢。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画眉眼神有些飘忽。

    我面色一沉,心知大事不妙,厉声问画眉,“画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画眉眼神愈发慌乱,“夫人,我哪儿敢有什么事情瞒着夫人,只是……只是弟兄们受伤的样子太过人了,血糊糊的骇人模样,夫人不该去看那些。还是待他们处理好了,夫人明日再去瞧瞧大家伙儿罢。”

    画眉愈是阻拦,我便愈是心疑,我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她果然不敢直视。

    我佯装淡然模样,“再如何受伤骇人,也是为华阳宫效力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连先皇的身后事都是我料理的,还有什么东西能吓着我?”我不再理会精卫的阻拦,对隰路道,“隰路,带路罢,我该去瞧瞧大家。”

    隰路哆嗦着,猛然在我面前跪下,“夫人息怒,并非不能带夫人前去看,而是……而是精卫姑娘出事了。”

    精卫出事了?

    我当即只觉脑后遭人一棍猛击般,双眼发黑险些倒下,画眉一脚亟亟跨进门中将我扶稳了,才愠怒对隰路道,“就不该让你来胡说的!”

    我微微晾开画眉的手,强撑着胀得发痛的脑子,“隰路,你老实跟我交待,精卫怎么了?”

    事已至此,什么样的打击我都得承受着。阿政和扶苏都不在了,这样沉重的打击我都走过来了,明知复仇一事会有千难万险有可能会失去更多,但我还是选择了这条路,那,该付出的代价哪怕再重,我都得一一承受着。

    画眉恶狠狠瞪着隰路,隰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顾不上捂住手上流血的伤口,“大姐头,我知道您是为夫人好担心着夫人,但精卫姑娘在华阳宫有多重要,不必明说咱们都知道,就算此刻瞒住了夫人,也不过多瞒着一夜而已,明日夫人瞧不见精卫,总该还是要问起的,此事又能瞒到几时去?”

    我听得愈发心惊,一时着急得几乎是用吼着对隰路质问着,“精卫到底怎么了?说实话!”

    隰路抹了把泪,血渍和泪渍交叠在他面上,难得的这个壮汉也有落泪的时候,他哽咽着,缓缓道出当时的情形来。

    原,今夜借粮十分顺畅,从李府出来后,六人赶着车马偷偷往华阳宫继续行走着,可熟料半路却杀出二十来人的一支队伍来,本以为夜遇劫匪,不想那群人不问银钱也不问米粮竟直接痛下杀手,眼见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隰路急了眼,他自己也受了伤,故而只能瞪着干着急。

    眼见己方一步步落入下风,身后兄弟尽数倒下之后,那群人忽而收敛了刀剑径直去捉精卫!隰路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哪里是悍匪,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来劫精卫的!

    隰路急着想要去扑杀捉拿精卫的人,不料自己却觉后脑勺一阵剧痛,再醒来,敌我双方横尸几具,精卫早已不见了人,他自己也伤势骇人。所幸,米粮还在,便驱车急啄啄先将米粮送了回来,顾不上包扎伤口便寻到了画眉想将此事对我禀报,可画眉也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连夜有几个弟兄赶去事发场地了还不曾回来,他两个争执着走到我房门口,便将我从梦中拽了出来。

    精卫不见了,我亲如姊妹的精卫被人掳走了……

    我的脑壳里残存着这个想法,昏昏沉沉便晕了过去,再醒,已然日上三竿。

    钱桀在大院里魔怔了呆坐着望着天空,画眉有条不紊的安置着大家分批往咸阳街头去,明察暗访搜寻精卫的下落,我怔怔的望着这个又少了一个亲人的华阳宫,心中怅然:我选择复仇,到底是对是错?我失去的已经太多,难道,还要继续失去吗?

    “祖母……”婴稍显稚嫩的嗓音在我耳畔轻轻唤了一声。

    我有些怅然的瞥了他一眼,失神的随口问道,“好孩子,没去温习课业吗?”

    婴叹息一声,“祖母,我都知道了,精卫被人掳走了,祖母你应当很难过罢。”他的言语浅淡却也压抑不住喉头一线悲凉,“祖母,孙儿好恨自己,为何不能快些长大,这样就能保护祖母和精卫还有华阳宫的大家了。”婴说着,恨恨然将手中剑往地上杵了杵。

    我怔怔的有些失神,精卫从来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更是我的好姊妹,这个犹如我的影子般跟随我照顾我的媵女,这么多年,我早视她如长姐般尊重了。可,乍乍然得知她被人可以掳走了,我竟会有种比自己被人掳走了更觉可怖的感觉。

    沉闷的天,看来,似要下雨。

    “怨不得你的,我的好孩子。”我叹息着,牵紧了婴的手,小小的人儿,手心温度让我更坚信几分:阿政和扶苏不在了又怎样?我已被压迫到绝境,若然不反击,便是任人刀俎的鱼肉,唯有反抗,才能博得最后一丝生机!

    婴还在,还有幼君,他们在希望就在!哪怕有一天没有人陪在我身边了,只要我还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

    这错乱太多的世道,又怨得了谁呢?沙丘政变本就改变了太多大秦原有的轨迹,而今,我也只得顺着这轨迹继续走下去。

    许是听见我的声音,钱桀挪了挪身子,稍稍转过头来,确定是我出来后,他拖着跛了的一条腿缓缓向我行走过来,我满怀歉意的看着他,精卫和钱桀这一对苦命鸳鸯,难道究极一生都不能得安稳吗?

    我缓缓松开了婴的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先退下,婴很懂事的走开了。

    “对不起……”不待钱桀走近,我满怀歉意的对他开口。

    他叹息一声,“怨不得夫人。”

    “我毫无头绪,不知应当从何处开始找寻精卫。但会如此针对华阳宫来,估计也只有赵高和嬴胡亥两人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如若精卫被困华阳宫,少不得嬴胡亥又要拿来威胁于我……”我嘀咕着。

    “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再遇上诸如从前那两个人一样的情况,你会舍得撇下精卫吗?”钱桀声音有些冷然的问我。

    我怔了怔,很想逃避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从何答起,故而只得沉默。

    钱桀看了眼我的反应,低头沉默半响,到底没在继续发问。

    他顿了顿,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再看我的脸一般,“不必再刻意派弟兄们去找寻了,如果当真是那两个畜生要对精卫下手,你派人去找也不一定找得到。找得到,也未必救得出。”

    “不去找,难道就这么等着?”我有些捉摸不透钱桀的心思了。

    从一开始,他仿佛就对情感一事颇为冷淡,能狠得下心撇下精卫,如今精卫落难更能安心等着。也许,他是理智得有点可怕。

    钱桀缓缓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往前行走着,“找也找不到,等着罢,用不了几日他们会自觉上门来的。”

    我怔怔的望着钱桀的背影,心中酸涩百般不是滋味。

    可他的话没有错,果然,不多日就有个小乞儿来华阳宫夹送了一张破旧布帛,布帛上写着地址,附带兜着一只雕刻精卫的玉佩,我认得,那是精卫随身佩戴的那块,和我的玉璧用料是一样的。

    对着那地址,画眉默然,隰路也忧心忡忡。

    我知道她们在忧心什么,她们是怕那是诱敌之计,怕是嬴胡亥故意设了个饵引我上钩,势必将我杀之而后快。

    对着那布帛,我出神许久后,将玉佩收在怀中揣好,“我要去。”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咬道,“既为将帅,便应当披甲杀在最前方,不该再继续窝囊在这华阳宫里。”

    画眉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从未对我发过脾气的她这回却是冲我吼了起来,“你这是莽撞!华阳宫没了谁,都不能没了栖桐夫人!可曾想过贸贸然去若然遇着奸佞,整个华阳宫的人会落得怎样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