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庆幸这批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留下的,画眉几乎和所有人都有过浅显交情,故而也能大致将个人实力估摸出来一点。而更为所幸的是,今日只有三个人言说要离去。

    三人领了二十金,将将出门,画眉便找了十几个心腹,各自安排任务下去,追杀三个背离华阳宫的人。余下的,我则另有安排。

    兵者之道,在于诡。

    这是尉缭教我的,我也深谙此道而今对我有多重要。而今之计,唯有让嬴胡亥揣不明白华阳宫的实力到底如何,他才不敢再来妄动我华阳宫的一草一木。

    白日里,所有的伪装都必须掩藏起来,烛火泥人容易收捡,穿戴整齐的稻草人则全然搬进库房中去,以免被探子发现个中蹊跷,莫不然,嬴胡亥发现华阳宫不过是只纸老虎,只怕会引来灭顶之灾。

    画眉她们出去不多久就回来了,回来时,画眉身上还揣着六十金,我也让她悉数将这六十金都分发给了出门行事的壮士们。依画眉所说,这些人多为死士,故而忠心耿耿铁血异常,若然不是如此,想必华阳宫也难保朝夕。最让我为之震惊的是,画眉竟然告诉我,咸阳城内还有一支数千人计的队伍,若然嬴胡亥当真对咸阳宫发难,这数千人能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华阳宫支援。

    可画眉并未告诉我,这些人到底是谁,只道暂且不能说,我也不再多问。她做事,我从来都是放心的。

    精卫笑画眉道,“昨日你还话我抠抠搜搜,舍不得东落不下西,也不知是谁,死人手里的金银都舍不得撂开了?”

    金丝细软一应物什,自然是愈多愈好,眼下华阳宫有这么多张嘴等着养活,虽然自知我们不过是在坐吃山空,但此时也唯有省吃俭用些才是,少不得要抠抠搜搜的节俭些过日子了。

    我让画眉挑选了二十个身手矫健的,跟着精卫往辛夷宫走了一趟,尽快将紫菀和婴母子接来华阳宫中,这次出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画眉还曾拿剑指着嬴胡亥。这悖逆之举,嬴胡亥那心胸狭隘之辈,不记仇才是怪事,怕就怕他再做牵连,将辛夷宫再殃及,那,才叫断了我最后的生路!。

    精卫是从小路去接紫菀母子的,也亏得她们手脚麻利回来得快,紫菀母子才到华阳宫不过一个时辰,嬴胡亥便着大批人马欲绞杀辛夷宫。好在,紫菀母子早已抄后路及时离开。却是可恨嬴胡亥手段之残忍,竟将辛夷宫内一众无辜宫人捉拿,于咸阳城街头尽数处以梳洗极刑。

    咸阳城,而今怎一个人间炼狱可形容啊……

    尔后两日之内,画眉将余下的百人也召集回了华阳宫,我对余下百人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一回,走的有五人。如我吩咐,画眉手脚利落的将这些人也都一一解决了。

    大致将华阳宫周遭兵力分布部署,我见这些人多为训练有素之辈,互相之间也算熟稔,故而多问了画眉几句。方才知晓,这些人多是从王翦和蒙恬军中挑选出来的亲信,故而互相之间也算熟稔,从一开始,他们被训练带出军中,他们便知自己真正效力之人是“栖桐夫人”,故而即使如今得知华阳宫已然失势,一众死士忠诚度也极高,愿意跟随留在华阳宫的占多数。

    而青鸾宫的消息我得知得较晚,:当日我们才从青鸾宫逃出去,嬴胡亥便着人在青鸾宫周遭大肆堆薪浇油,不惜一把火烧了青鸾宫。烧完宫殿之后,灰烬之中并未找出骨骼残骸,才得知我们早已出逃,气得直跺脚,却也知道我们的落脚之地无非就只剩下华阳宫了,故而夜探华阳宫,却发现华阳宫内人头攒动,到底不敢妄动。

    百灵而今情绪如何,我却是不得而知的,画眉说宫中传言,妙音宫里住着一位绝色的妇人,箜篌丝竹从不间断,其音绕梁引得不少宫人常在门前驻足,但二世皇帝并不允许旁人轻易出入妙音宫,故而那被禁足的美妇所弹奏,也无非不是幽怨呜咽之调,听久了,引人不自觉泪流。

    青鸾宫被烧了,我先前叫杜鹃所备下的香囊也尽数被烧成了灰烬,在华阳宫内再搜集香料再想制作,却是不如在咸阳宫内那样简单的。东拼西凑找全了东西再做了几个香包,却也发愁不知应当再如何送进宫去给百灵。

    此,又是一遭变数,世事无常,所有的事物都早已偏离了原先之轨,我也愈发难以心安:我还能窝藏在华阳宫蛰伏多久,亦是未知。

    然,嬴胡亥似是还不满足现状,又或许,是阴曼的刺杀和我们的出逃刺激了他,他发了疯似的屠戮着咸阳的所有公主公子们,稍有不慎者处以腰斩,除却华庭公主还活着,其他公主尽数**诛杀于市,公子将闾等有三位公子向来克己复礼并无半点过失,却也被嬴胡亥随意按了个罪名,着吏官捉拿他们,只道,“公子不臣,罪当死,吏依法办事。”

    尽管三人再如何申辩“吾无罪”,那些吏官便只道自己只是个传达诏令的小官,做不得圣上的主,逼着三人于家中自裁。

    当真,好一个赶尽杀绝!

    嬴胡亥残忍至此,胡姬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她从前并非一个多受宠的姬妾,而今能当上太后,也是因嬴胡亥弑杀亲兄夺得皇位之后她才跟着当上的太后。极庙之前,胡姬却是哭得比谁都悲恸,对着阿政的棺椁,恸哭哀啸怨声诉着皇上多无情无义,就此将她抛下,叫她以后如何过活。

    后宫女子那么多,一时宫闱更主,我又没了往昔的权势,自然也就没人管着她们的嘴了。

    女人总是爱嚼舌头的,谁人见着胡姬得势的场景,不是恨的咬牙切齿,却又心有不甘呢?一个跋扈张扬惯了,并无半点妇德的良人而已,突然有一日当了太后,还哭得自己有多得宠、与先皇多情深,也不知矫揉造作给谁看的,当真以为谁都不知道,先皇去琉璃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看不过眼的,自然也就私下将胡姬骂开了,极尽难堪的话也不惜骂出去。虽不敢当着胡姬的面直面顶撞,可这些人,到底忘了隔墙有耳。

    会教养出嬴胡亥这样的孩子,可想而知胡姬又岂能是善辈?一怒之下,胡姬给嬴胡亥出了个主意:侍奉过先皇却不曾有嗣的宫妃,应当全部为先皇殉葬;有子嗣者,则当为先皇永守极庙!

    胡姬发话,嬴胡亥自然应允,咸阳宫内,宫妃连带媵女,一时之间殉葬之人数以万计,偌大的咸阳宫,一时之间哀嚎遍野怨气冲天……

    胡姬将元妃也算入了无嗣的后妃中,尽管元妃曾有孕,却也不曾将孩子生下,后来虽养了个季曼公主,到底却也并非她所出。同收养了姿曼公主的丽良人倒是逃过一劫,且算有所出者。究其原因,不过因胡姬对柳伊人积怨已深,尽管柳伊人与她不曾有过冲突,但胡姬瞧不顺眼柳伊人,却是从未改变过的。

    而今在咸阳城内的太妃们,并无任何人有实权相傍,一众女眷全如鱼肉任人刀俎,强压之下,定有反抗之辈。只是我不曾想到,会率先站出来的竟是陈良人。

    或许,而今该改口唤她陈太妃了,听闻她指着胡姬的鼻子破口大骂着,“娼妇,你以为你干的那些勾当没人知道吗?太夫人不在了,现如今是没人收拾得了你了,佯装出帝妃情深模样你假装给谁看呢?谁人不知彤史之上,你的几载不过寥寥数笔,你也有脸在帝陵前哭号你是先皇唯一所爱?你且问问,咸阳宫中哪个会信你这狗皮不通的鬼话?放纵你那畜生崽儿屠戮兄弟残杀长辈,有朝一日,你个母畜生和你那小孽障总会得报应的!”

    胡姬哪能容人如斯辱骂,暴怒之下,当即下令命人将陈太妃处以割舌之刑,再将其梳洗于市集街口,连带从她刮下来的肉,也顺带便宜了市集的野狗。

    曾经珠玉妆点盛红颜,今朝碎身投野化尘埃。

    收拾完陈太妃,胡姬还不算完,可恨嬴承乾早已被嬴胡亥残杀,不得让她再出一次气。故而,她将魔爪伸向了执笔官,她深谙女官记史之责就是不能篡改胡描半句,盛怒之下,胡姬索性着女官将有自己记载的那寥寥几笔单独留存出来,其余记载,乃至任何记载有宫妃只字片语的案牍书录,被尽数焚烧化为灰烬。

    如此,世人便只知这世上曾有过一个胡良人、胡姬,始皇曾多次临幸于她,她之独子嬴胡亥也得始皇宠爱,故而始皇临危将皇位传给了嬴胡亥,为秦二世。

    始皇后宫,由此再无半点记载可寻……

    我蹲在华阳宫里,守着那株从青鸾宫内带出的唯一一株梧桐苗,坐在小苗侧焚起三根线香,为陈太妃也诵了一番幡咒,也算,相识一场最后的相送。

    碧瓷急啄啄的在我周遭转悠着,“夫人,您如何就这般不急不慢模样?胡姬那厮可是将彤史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了。夫人,她将您的存在都抹杀了,夫人您难道就一点不着急?”

    “我着急?我着急又能如何,她烧都已经烧干净了,我难道有那通天的本事,将灰烬又幻化为彤史原封不动给尘封回去不曾?”我目光呆滞的望着线香燃尽之后倒伏的香灰,檀木焚出的淡淡香气浅浅抚慰着我躁动不安的心。

    碧瓷气得直跺脚,终究,也只是不争气恨恨然“唉……”了一声之后,便去做其他事了。

    诵经罢,精卫搀扶着我缓缓起了身,愈见老愈体弱,蹲久了连起身都觉双眼发黑眩晕不止。我问精卫道,“画眉回来了没?”

    精卫道,“回来了,带着那人回来了,只是此番路遇艰险,好不容易才甩掉了尾巴,才敢入华阳宫。现今她们在主殿休息呢,夫人可要见见?”

    我摇摇头,“带回来了就好,现今倒是不着急相见,我还有事要做。你去找些马灯和绳子来,天色将晚,待会儿,我要下枯井一趟,让画眉带几个心腹同我们一道下去。”

    前两日,我交代给画眉了一项紧要任务,就是去将皇陵设计者给盗出来,给皇帝设计墓室自作机关的,自知自己都是不得好下场的,皇帝下葬之日,就是他身消命陨之时,而今有人想将他偷出来再给他几日苟延残喘,他是再愿意不过的,好在嬴胡亥现今忙着祭祀,无暇太过关照此人,画眉才得涉险将人给偷出咸阳宫。

    此举,我实在是私心所致才让画眉替我去涉险:我与阿政生不同时,死不同日,但求死后能同穴而眠。

    暮色四合,我挑着马灯带着小队人马潜入了华阳宫腹地,那是小苑中孤独伫立的祖母最为珍视的阁楼。我恋恋的望了那阁楼一眼,尽管过去了尽二十年,可我总有种只要上楼,那个背影还会痴痴守在安国君画像前的错觉。

    我摇摇头,将自己从怀恋中拉扯出来,此番并非要去那阁楼之上,而是阁楼旁梨树下的一口枯井。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口枯井下有什么,但祖母从不允许我下去,她说,若然到了存亡关头,那儿不该叫任何人下去,也不该被任何人知道。

    如今,该是时候下去了。

    画眉率先先去,再以井绳将我送下去,剩下的几个壮汉自不必多管。一行人挑着马灯落入枯井中,画眉抠了抠潮卷的井壁,果见一锈迹斑驳的浮雕兽面青铜盖,搬开来,黑黝黝的洞口之后,竟别有洞天。

    甬道直驱而入约三里地,空间渐次开阔,竟是座小金库,个中堆放金银珠玉百十箱。怪不得祖母会不允我下来,此地任何人看了,多少都会有觊觎之心,少不得会打这儿的主意。这,大抵也是祖母生前最后私攒。

    画眉四周看了看,忽而嘀咕了句,“夫人,你看,太后娘娘当初怎么甬道挖到一半就不挖了,前头还有再续挖两丈,尚未封壁,如何就荒废不前了?”

    我凝神看去,画眉就挑着灯站在那处,我迈开步子上前,细看之下,却也未发现个什么所以然,这工事,当真只似停滞在此处般。

    “许,是挖了一半,祖母就不在人世了罢,故而未能将此处休憩完。”我喃喃嘀咕了句。

    而今我唯一能想到的,也唯有如此,因为那处不像是封过口的,当真就只是个还未挖完未贴壁的模样,应当是工事未尽。

    着人抬了一箱金银上去以备不时之需,阁楼和小苑依旧为设为禁地所在,不许任何人自由出入。精卫打点着华阳宫的上上下下,倒也粗浅将这颓靡已久的华阳宫倒腾出个像模像样来。

    杜鹃带人出去买米粮回来,进门之后便急啄啄同我嘴碎道,“夫人,我出门的时候你瞧我撞上什么了?”

    我怏怏的,才从井底上来还有些不大舒坦,“撞上什么新奇事物了?”

    “咸阳宫,而今正在大肆买壮汉呢?”杜鹃一脸讥诮的表情,见我毫无反应,遂又补充一句道,“夫人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