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不清阿政的心思,但我却能看得清扶苏现今的处境。

    他将我拥在怀里,温声软语呢喃着,“扶苏那孩子,你也知道,性情有多执拗。政会将他罚去戍边,亦是为了增长其阅历,用边境的血腥之气,洗刷他的太过仁慈,让他习惯蝼蚁丧命。”

    习惯,阿政用了一个很好的词。

    习惯是个可怖的东西:芈青萝习惯了我容忍她,就胆敢放肆到想取我而代之;朝臣们习惯了没有扶苏的存在,自然会选择去扶植其他公子;同样,假若扶苏见惯了长城脚下,一砖一埋骨,他同样会习惯漠视这群人的性命。

    为奴隶者,本就卑贱如猪猡,扶苏的确不该太重视这群人的性命。

    “可是,离了咸阳,就等于离了当前政局。”我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总算止住了哭,“皇上遣送扶苏儿去戍守长城,岂不是要断他后路?”

    遣送出咸阳,就等于不能长久侍于圣驾前,不得圣上时时眷顾,便很有可能为皇帝和诸臣所遗忘,然后渐渐失去争夺皇储的羽翼。

    通过扶苏多年来的努力,朝中如今多数为扶苏心腹,我这个当母妃的,虽不曾见证这孩子是如何与群臣相交,但从众臣的风评中也多少能得知些,扶苏很得臣子之心,更得咸阳城内多数国人的心。

    如今阿政陡然将扶苏遣送去戍守长城,不仅仅是斩断了扶苏先前所建所有羽翼,使他从前努力付诸流水,长城周遭更是胡人屡屡来犯之地,若然一个不当心,这孩子并无多少杀敌经验,岂非白白送了性命?

    我就这么一个儿,从来都是待在咸阳养尊处优的,又岂能安心他去那凶险之地?遑论胡人多狡诈而奸险,一旦知道公子扶苏戍守长城,暗中对其行刺,又该如何是好?

    阿政叹息着,“将他送去戍边,政心也有所惋惜,只可叹他如今性情太过凌厉,若不加以打磨,今后只怕还是要吃亏的。”

    “呵,加以打磨?”我冷笑着,讥诮道,“说到底,皇上还是怪他顶撞了您!父子之间,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哪怕闹出性命来吗?皇上,您是一代明君,可如何就不能当个慈父呢?”

    阿政面色漆黑,我知我是触怒了他,可如今事关扶苏存亡,我宁愿是我触怒了他让他拿我出气,也不愿他如此处罚扶苏。

    “青凰,你也该适可而止!”他面带着丝丝愠怒,“政将扶苏罚去戍边,虽是政一时愤怒之举,但政不觉得此番有错。让他见惯了些厮杀和死生,他自然不会再多怜惜蝼蚁之命。待过了两年,他性情磨砺得差不多了,政再将他召回,愈发重用,有何不可?”

    再将他召回愈发重用?

    那一瞬,我几乎是以为我听错了。

    他素来寡恩,如今看似因扶苏言语之顶撞而龙颜大怒几乎想杀了扶苏,可换而言之,不过是让这孩子多去外面经些风雨,才好更加磨砺其心性。

    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怔怔望着阿政,蹙眉问了句,“当真?”

    他点头,似是在对我起誓般,“当真!”

    说罢,他似是有些脑壳疼的揉了揉自己穴位,喃喃着念叨了句,“好不容易,政什么都愿意信你了,对你不再有半分怀疑,可你,却开始怀疑起政的举措来了。”

    他哭笑不得的,将我散落的发别至耳后,眸子里闪烁着心疼。

    我冲他绽开个无力又牵强的笑,“青凰,再不怀疑阿政了……”

    阿政粗粝的手抚过我的面颊,温热的手掌似砂砾般摩挲而过,又滑至我的唇角带过点点温热,我嗅到他指尖有淡淡血腥味。他心疼低喃,“青凰,你可知你现今的模样有多骇人?面色白得……政怕你身子里都没了血。”

    如今我的面色很吓人吗?我看不到,这周遭也无铜镜,只隐隐觉得方才稍稍咧开了嘴笑时,唇壳干得像撕裂开了般,涌出点点温热来,却不够滋润那两片浅浅干涸。

    这无力的安慰,好歹也许了我个保障。要知,如今我的确毫无反抗之力,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听阿政的安排了。只是心绪繁杂,多少有些拖累身子。

    翌日,我才得知扶苏离去时,颇为坦荡。他倒是走得潇洒,只不过将紫菀急得彻夜难眠,紫菀跪在大殿外跪了大半日,不顾日头毒辣,只将自己跪得中了暑,阿政不忍看她如此折磨自己,便将紫菀送到青鸾宫来。

    在孩子们面前,纵然再心急,我也不敢表露出分毫,只将阿政的意思也委婉透给紫菀,紫菀泣泪涟涟,良久,只撂下一句“也只得如此自欺欺人了”,便离了咸阳宫。

    这一遭急火攻心,更让我看清的,我的身子比之从前愈发虚弱了到底年岁渐长,我也老了。

    我的白发不是很多,可阿政的白发俨然有了丝丝缕缕的迹象,他操劳政务过多,自然白发比我多些。

    青鸾宫的孩子们,早已各有婚娶,留得我们这一宫的老婆子,倒也各自有了清幽的生活。

    我在青鸾宫躺了近七日,身子才渐渐回转过血气来,趁着大雨初晴,百灵邀我一同在咸阳宫内四处走走,权当散散心。

    左右无事,四处走走也好,我也难得在咸阳宫内逛一逛,如今拖着这病躯,不得远行,也只能趁着天气尚好时在咸阳宫内四处走走,聊以缓慰心事。

    漫无目的的游走许久,忽而见着前面宫殿有些眼熟,瞟了一眼,才发现竟然是琉璃殿。

    “我若没记错,这儿住的应当是胡良人和公子胡亥罢?”我问百灵道。

    百灵点点头,“姐姐好记性,此处正是公子胡亥和他生母所在宫殿。”

    我并不喜胡良人,故而只远远站在门口瞥了一眼内中,只见公子胡亥正和一小公主嬉闹于殿内。仔细再看,却是咸阳宫中年岁最幼最顽劣的小公主嬴季曼,和公子胡亥两人拿着剪子在剪金丝缠发簪,嬉笑着闹得好不欢快。这情景倒也不陌生,从前,公子高也乐意陪华庭公主这么玩的。

    我笑了笑,冲百灵道,“孩子还小多好,懂事,不招惹人生气,哪怕是说错了话,也不过是童言无忌,并不会有人在意。”

    百灵点点头,叹息一声,“姐姐也莫要多想了,皇上许给姐姐的诺,定会做到的。”

    我知她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可扶苏眼下的情形,的确不容乐观,故而百灵继续引开话题道,“夫人您瞧,季曼公主本不是戚良人的孩子吗?怎么如今,到胡良人宫中来了?”

    “戚良人不在了,孩子总该还是要有人养活的。胡良人还不够格养两个孩子,倒是元妃,滑胎之后,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又不敢去将方良人家公子要来养,怕害公子丢了性命,故而也只得取其次领养了季曼公主。虽然这孩子性情顽劣,但只要肯好好教,假以时日,总还是能带出个公主该有的样子。”我叹息一声。

    然,才说过季曼顽劣,该好好**,下一刻,我便见证了这咸阳宫内年岁最幼的公主到底有多顽劣。

    也不知公子胡亥和公主季曼是闹了什么矛盾,胡亥玩闹心起,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泥,便往季曼脸上蹭去,嬉笑着闹着就要逃出琉璃宫来。

    嬴季曼哪里是个肯吃亏的角色,当下小嘴一嘟,面色一红,随手抓起手中剪子,想也没想便朝着公子胡亥的逃跑方向掷来!

    我心下一惊,正要骂如何公子和公主在玩这危险的物什,旁边也没个宫人瞧着,正要唤胡亥闪避,却闻百灵尖声叫道,“公子小心!”

    话音未落,百灵如离弦之箭般奔了过去,拽着胡亥往旁边一闪,尔后,自己闷哼一声,回眸从左边胳膊上拔下那尖锐的剪子来,血如涌泉般喷薄而出,虽只是细细一道,可那殷红却看着叫人胆战心惊!

    我有些惊慌的进了琉璃宫,破口大骂道,“琉璃宫的宫娥小监何在?”

    再一眼撇去,却见一小宫娥睡在琉璃宫门前淌着哈喇子,惊醒过来,惊慌失措往殿内跑去。

    我气血上涌,“胡良人呢?哪儿去了?自家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吗?若是不要,本宫大可替他找个更为懂事的母妃去!”

    公子胡亥年岁尚小,显然还未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怔怔的呆若木鸡模样,盯着百灵沁红的小半边胳膊片刻,才慌张问道,“灵妃娘娘,灵妃娘娘可还好?伤着哪儿了?”说罢,又急了眼在原地跺着脚,急啄啄高声唤道,“御医!御医!快去请御医!”

    那嬴季曼也知是犯了事,脚步轻如猫行瓦上般轻巧,小小的人儿眼见一溜烟便要从我身侧溜过去。

    我伸手一把拽住嬴季曼,被她冲得险些一个踉跄,好在碧瓷反应够机敏,及时从我手中将这丫头接过手去,反手牢牢扣住,任由这丫头再怎么挣扎执拗嚎哭,也不撒手。

    一阵喧嚣之后,胡良人衣衫不整的从殿内急匆匆跑了出来,急急将胡亥拽入怀中,忧心问道,“儿啊,可还好?伤着哪儿不曾?”随即拽着胡亥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全然将一旁的百灵撂开来,面色泛着酡红,神色紧张。

    瞧清楚胡亥无碍之后,胡良人随手整了整衣衫,缓步迈向嬴季曼,顺手就是一巴掌,恶劣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贱妇,你就是如此欺负吾儿的?”

    我气得一阵血气上涌,走到嬴季曼面前护住嬴季曼,反手给胡良人又是一巴掌,“青天白日的,言行衣着哪里有个宫妃该有的样子?又可曾有过半分为人母该有的姿态?放任两个孩子在殿内玩剪子,你有何资格掌掴公主?”

    胡良人扁嘴,似是十分委屈模样,我厉声喝道,“碧瓷,去将元妃也带过来!本宫倒是要看看,你们这几个为人母的,到底有没有资格!若然这样不负责,本宫宁可替他们另择母妃,也不愿看孩子受你们如此荼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