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行,诏告天下,如今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始皇帝要前往泰山举行封禅仪式,以得天道认可!

    天下人知道了,上天承认了,可也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得以埋伏在半路上,伺机刺杀。

    这番突袭,让我更加怀疑起数月前,于咸阳城内始皇出行时被贼人抢劫围剿是否当真只是抢钱那么简单。仔细想想,天子脚下、帝国国都,想要一夜之间流窜出二三十个流匪,偏偏的就抢在了他头上,又偏偏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根毛都再摸不着,着实蹊跷!

    元曼还在我身侧哀嚎着,我轻轻抱着她,缓缓抚过她细软的青丝,心中烦扰纷乱。

    “母妃,我不过是刚好从赵高的车里下来,进了第二辆车,见着方良人和戚良人正品着糕点,方良人虽与我不熟识,待我却极为热情大方。我在她那儿尝了些桃花酥,上一刻还赞着方良人好手艺,下一刻,将将出了车马,不待我去第三辆车马里瞧瞧,就,就……”她哭着,哽咽声抽泣不断,连喘息都似十分费力,稍不小心就能断气般的骇人。

    赵高身为中车府令,这回确实是坐在最前头,第二辆车里,没想到乘坐的是方良人和戚良人。

    说及方良人,我还记得阿政曾夸她是个有福气的,因为当年芈青萝为祸,多亏了精卫灵巧,将这“方”字多添了两笔写成了“芳”字,才得以保住她腹中婴。她也因着一张小嘴儿讨巧,在阿政面前落了个好名声。而今看来,她纵然有福气,却也是个无福消受的啊……

    元曼自幼养在祖母身畔,虽也深谙宫闱斗争,到底不曾见过宫中女子的厮杀,更不似我和精卫一样也曾在死人堆里趟过一遭,面对着上一刻还活生生的和她说话给她拿好吃的的人,下一刻就被砸得血肉模糊,认不清人样,她哪里熬得住这恐惧?

    这顽劣的丫头,纵然皮了些,却也有害怕的时候。

    以我对着丫头的了解,她绝非胆小之辈,也不是第一次见着人活生生的死在她面前。只是,以往那些人,也不曾与她有过什么交集,死了也就死了,不会给她带来多大影响。而这一回,却也还是个认识的,待她亲和的。

    我喃喃着细语哄着她莫怕,似是昔年在宗庙里头,雷雨之夜哄孩子般的哄着她一样。哭着哭着,她的哽咽声渐渐弱了下去,缓缓抬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包裹住的帕子,摊开来,却是从方良人那儿兜的几块桃花酥。

    她颤抖着手,缓缓捻起一块桃花酥,放入口中咀嚼,那桃花酥的沫子就粘在她的嘴角唇边,泪水滑在桃花酥上,元曼低声啜泣着,“刚才,她还好好的……这桃花酥,还是巧手的她做的呢!”

    说着,元曼似发了疯般的抓着两块桃花酥又往嘴里塞去,那桃花酥本就哽喉,她吃得急又未喝水吞咽,一时哽得呛了起来,哭着哀嚎着,周遭的人再怎么劝都劝不住浑身开始痉挛的她!

    我慌张的唤了声,“快去请女医!”

    一边高声喊着,一手将她手中还死死扣住的几块桃花酥硬生生抠了出来!恐怕,是刚才给她的冲击太大,闹得她现在魔怔了!

    这厢哭喊连天,茵陈也从车马外钻了进来,这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内顿然显得有些拥挤。

    精卫多少懂些医术,当即着杜鹃和碧瓷几个帮忙,摁住元曼,然后在她几个穴位揉捏按压着,又在她鼻尖点了一点不知什么水,这才缓缓地止住了发疯般的元曼。一群人手忙脚乱之后,得见元曼安稳了些,适才渐次松了手,喘着大气儿,在这季春之末个个出了一身汗。

    元曼是安静了些,更像是睡着了,可睡梦中的她,都依旧在抽泣着。

    茵陈早已哭得似个泪人儿似的,拿了方帕子轻柔的替元曼揩掉额头和鬓间汗水,哭腔连连,“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婢啊!”

    精卫适才松了口气,摆摆手对茵陈解释道,“方才我弄了些东西让公主先睡了,茵陈,夫人这车里眼下人太多,闷闷的公主还会昏睡得久一些,你还是即刻将公主带回去罢。碧瓷,你去将巫医请去公主的车内看看,我估摸着公主受惊不小,得找个巫医收收惊吓。”

    茵陈点点头,谢过精卫,背着元曼就下了车。

    茵陈自己的身形都小小的,却也坚决不愿让任何人插手,就这么倔着定要将公主背回去。碧瓷要去请巫医,拗不过茵陈,也只好让她将元曼背回去。听闻,那一路上茵陈都不待歇脚的,就这么把元曼背了回去。

    唉,阿房啊,你应当也不曾想到罢,当初你最信赖的丫头紫苏,却是谋害你最深的,反倒是这个最后来的丫头,待你最为真心实意,待元曼也如此忠诚。

    好不容易车内安稳些,杜鹃早已累得瘫软,歪在了车内。

    精卫正了正衣衫在我面前坐好,才缓缓开口道,“夫人受惊了,适才走过山间夹缝,不想山壁上藏着几个贼子。皇上派人前去捉拿,虽叫两个主犯逃了,但王贲将军骁勇,还是捉住了一条漏网之鱼。如今正在审讯,晚些时候,出了结果婢再来同夫人细说罢。皇上让婢过来走一遭,是让夫人安心些,现下已无大碍。”

    我点点头,估摸着阿政如今亦是焦头烂额,便让精卫快些回去守着他。莫不然,他那急躁的性子,该急出病来的。

    待精卫走远,我才叹息一声,“他也当真心大,还让精卫前来劝我我放心些,这才走了这么远的脚程,都能出这样大的事情,却是叫我如何心安?”

    六十大乘在大道上稍稍耽搁了会儿,才启程重新上路,阿政着小队人马暂且将故去的方良人和戚良人送回咸阳去安葬,而我们则稍作休整后,继续往泰山的方向行进。

    只怪天道难为,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日行走至红霞烧云时刻,钦天监的人便来报说晚间可能有雨。阿政着车马停下,着人架起帷幔营帐不过半刻,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势来得急,又夹杂着雷暴,一时之间,周遭都满布可怖的雷雨之声。

    早早用了晚膳,瓢泼大雨的乌云遮天蔽月,天空乌漆漆连影子都看不清半分,这样暗沉的夜,也只能早些休息。

    季春时节,乍暖还寒时候,一场雷鸣暴雨似是打了层秋霜似的,骤然冷了下来。好在我一直体弱,还不曾将厚棉被撤下,蜷缩在被中,却也算安稳暖和。

    这今天炸雷响彻前半夜,至子时,阿政也不见归来,我估摸着他今日难得安眠也就不见得会过来了。

    雷声见小,挑了灯欲睡下,忽闻外帷后一阵喷嚏声。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杜鹃。

    她出门出得急,早先也未备下她的住行物件,想必在外帷要睡得冷了。

    我犹豫了一番,到底还是不忍她着凉,又重新燃了火折子点亮烛火,披着衣裳踱到外帷,果然见外帷两榻上,杜鹃睡得并不安稳。碧瓷的锦衾也薄得很,蜷缩成一团猫儿似的整个人埋在了锦被中。

    “你们两个冷不冷,冷的话,进去和我一同睡罢。内帷床榻大,我那儿被子也厚些。”我低声唤道。

    这一声唤,惊得两人都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杜鹃狠狠打了个喷嚏,“夫人,使不得,你我尊卑有别,怎可同睡一个榻?”

    “是啊夫人,婢不冷的,夫人还是快些回去歇着罢,今夜骤凉,夫人这样披着件单薄衫子,别将自己染得冻坏了。”

    我笑了笑,索性将烛火塞到了杜鹃手里,她们二人恪守礼制,只怕我不直接动手,这二人是决计不会和我睡一个榻上去的。

    待杜鹃拿稳了烛火,我直接将碧瓷和杜鹃的锦衾抱进了怀里,抬脚就往内帷走去。

    两个呆瓜一边嚷着“使不得”,却也不得不后脚跟进来了。

    三人挤一榻,厚棉絮我一个人盖着,她两个怎么都不肯跟我同挤,两床锦衾叠加睡一块儿了。这要是睡外帷,榻小得根本挤不下两个人,也就内帷的榻还能这么挤一挤了。

    她们二人挤在我榻上也不敢说话,尽管此时雷雨声小了许多,我却依旧睡不着,故而嘀咕了句,“我睡不安稳,你们陪我说会儿话罢。”

    杜鹃的鼻子塞住了,说话时,狠狠吸了口气,才道,“说什么呢?”

    碧瓷喃喃道,“白日里那刺客,也不算刺客,真正的主谋早跑了,被王贲将军捉住的那个,是附近一村夫,对附近地形颇为熟稔,替两个主谋看地形的。因为年岁大了,才未能跑脱。那主谋,据说是韩之余孽张良,他家在韩五代为相,愤懑圣上灭了六国,故而花重金找了大力士来刺杀圣上。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六十乘车马如出一辙,不知砸向哪个,恰巧见着华阳公主从第二张车里出来,便以为是某个宫妃在内伺候大王,这才趁机投石砸了那车马。”

    闻言,我叹息一声,也只能叹息一声聊以惋惜方良人之冤死了。“人呐,真是脆弱呢……”

    杜鹃吸了吸鼻子,“夫人,您不是应该早就领悟了这点吗?”

    “嗯?”今日杜鹃敢这样大胆的同我说话,却教我有些吃惊。

    她复叹息一声,“在庄襄太后死的时候。”说着,她转向了我这边,小心的觊了一眼我是否生气,见我尚无表示,才继续道,“那年,夫人唤我为装箱太后整理遗容,我本是有些愤恨的。心道缘何夫人待我总比待其他几个媵女差一些。”

    说着,杜鹃嗤嗤笑了笑,“可如今看来,却是那时的我太小性子,没有容人之量了。夫人待杜鹃,其实也很好,以往,是杜鹃太过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