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刺客!护驾!”那率先冲进来的侍郎大吼一声。

    静谧的咸阳宫,平地一声响,震得整座宫殿内的仆从侍卫皆暴起而涌出门去。

    可,到底是在辛夷宫门口,不待我瞧清楚门口到底发生了什么,追出门去时,却见一伙儿匪徒浩浩荡荡闪进巷口拐角处,没入黑暗中。

    待侍卫们追杀出去,那群匪徒早已不见了人影,我扶着阿政匆匆然进殿内,嚷着让碧瓷打水来给他擦擦面,紧张得拽着他的衣袖领口翻检着可曾受伤,急啄啄问着,“皇上伤着哪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的龙辇呢?怎么今日只带了四个侍郎就出宫了?”

    他似还有些惊魂未定,伸手随意拿了热帕子在面上一顿胡乱揩过,“不碍事,政没受伤,身上沾的都是贼人的血!”

    听他自说了没受伤,我才稍稍放下心来,适才瞥见他今日只着一袭紫衣,未戴通天冕亦未着帝王妆束,只作个普通贵胄打扮。连辇轿都未曾搭乘,就这样出了宫来。

    前后打了三盆水将他面上手上的血腥味儿洗干净后,我才坐下询问他到底发生何事。

    原,今日他本是打算微服出巡,来辛夷宫接我顺带不动声色的看看咸阳城内的盛世景象。既然是微服出巡,自然是着普通些的装扮,也不宜大兴兵马。

    熟料,只是一次即兴而来的微服出巡,却撞上了贼人抢劫。

    夜色四合,早春的天黑得尚早,将将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便黑咕哝东瞧不清四周景致了。此时行凶,正是最好的时候,恰能摸清楚来者是否为贵胄,又能趁着夜色及时脱身。用晚膳的时辰,也正是防守较为松懈之时,家家户户、将相兵卒皆捧着空腹归家,卸下白日里一身的疲惫,享用此间温暖。

    也怪阿政不思量,既然是打定了主意微服出巡,却要穿一袭紫衣。这紫色本就为寻常贵胄都穿不起的颜色,又是最难浆染将养的颜色,能穿得起一身紫又佩玉璧而悬长剑的,必然不是一般寻常显赫人家。

    穿得这样打眼,又不注意多带些兵马,只带了四个侍郎随行,可不是胡闹得很?

    就这么行走在朦胧间的一块儿大肥肉,倒是想不招惹人注意都难了,也怨不得贼人会盯上他想抢些钱财。只是这伙儿贼人不曾想到的是,他们此番盯上的并非什么显赫贵胄,而是当今的皇帝。原本只想抢些钱财,不料天子脚下岂容行凶做歹?阿政一怒之下,自然是下令四个侍郎斩杀这几个抢钱的毛贼了。

    几个贼子仗着人多势众,本以为多少能虏获些金银珠玉,聊以度日,不想这被抢之人统共只有五个人,还敢这样放肆,还不待他们好生动手就杀了他们几个兄弟!登时无名之火大起,骁勇剽悍着就要将这嚣张的贵胄人家给杀了才罢休。

    好在这四个侍郎也并非吃素的,个个身怀绝技,这才在二十几人的追杀里,护着皇帝一路打一路撤,退到了辛夷宫的门口。

    咸阳城虽不小,可也没大到不认得门槛的地界儿去。但凡在咸阳宫待上几日的,就该知道这辛夷宫是当今皇帝之子,公子扶苏之宫殿。

    这番,那二十来个贼人才意识到许是惹上了了不得的人物,哪里还敢等辛夷宫的兵马追出来,折身就没入夜色中。在这咸阳的宫殿群里,兜兜转转没了身影。

    我怪阿政穿得太打眼又不注意多带些侍郎,是块儿没人看守的肥肉往蟊贼手里送。

    孰料,阿政却将眼睛一竖,瞪着那水牛眼怒喝道,“咸阳乃政亲驻守之地,又有巡防无数,无论如何,都应当是大秦最为坚固、平和之净土。好端端的,谁会料到此间会冒出那样多的贼人来!若不是赵高那厮非让政带着四个侍郎出宫,政本打算只身独游咸阳。却是政平日里好吃好喝的,惯坏了咸阳城里这群戍守城土的无用之徒!”

    纵然暴怒,他却也不忘询问方才舍身护他的几个侍郎伤势如何,并唤了御医即刻前来替几个侍郎诊断,各自加功晋爵一阶。

    当晚,在辛夷宫稍作休整后,阿政这才带着我率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往咸阳宫赶回去,不待稍作歇息,便下达诏令全城搜捕贼子乱犯,一时之间,咸阳城内鸡飞狗跳。

    当夜,他睡在我身侧,辗转了一夜,不曾好生安歇。我听了他一夜的叹息,只觉这被窝也随春日变得潮潮,阴冷得紧。

    咸阳城,天子脚下,却出现这样大的事端来,阿政睡不安稳乃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今时今日的咸阳已经动荡成这般模样了吗?不过才统一一年而已,咸阳城内竟然有如此大批的流匪乱窜,着实叫人心惊胆颤,骇人胆色。

    如若不是流匪乱窜的话,更有可能的,就是咸阳城内有人蓄意谋杀皇帝!不过,这谋杀未免也太凑巧了点,恰恰遇着皇帝微服出巡,又没带多少侍郎在侧,得手刺杀却又是一群乌合之众瞎胡闹般的搅合了一番便退散了。

    这二者,无论是哪一个,却都不是什么痛快事。前者,意味着国势不稳,动荡不堪,大秦局势堪危;后者,预示着朝堂之内、帝王身畔,极有可能存在谋逆弑君之心的人,则阿政的安危岌岌可危!

    这样一闹,莫说是他睡不着了,我又何曾能睡个安稳觉?

    只是,这一番搅动,却并未将那夜流窜的乱人贼子给擒拿下来,也未将咸阳城暂且安定,倒是唬得一众国人惶惶不可终日,却也算是劳民伤财的折腾了一番。阿政再如何动怒,擒不住贼人,也只是有火没处发。

    好在,这一场混乱持续了十来日之后,却也消停了下来。阿政亦不再纠缠此事,只因今日咸阳城内又来了位可大可小的人物。

    所来使者名唤怀清,因出身巴蜀之地,亦称为巴清。她着实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亦算个小小富贾,可最难得之处,在于她是个女商贾、女方士,更是个寡妇!

    此前,我对巴清此人亦有所耳闻,精卫也从在我面前提及过此人几回。阿政对她,颇为信赖倚重,赞誉更是前所未有的高。

    我对此女颇有些好奇,少不得在阿政面前多问几句,阿政兴致上来,在巴清前来朝拜之时,亦邀了我同往会晤。

    在大秦传得沸沸扬扬的奇女子,还未相见,我便对此人抱了极大的兴趣。

    传言她贞烈,丈夫战死,便一直留守家中不愿再嫁;传言她长得极为俏丽,为始皇帝所一见倾心,却也不曾对皇家地位动心半分;传言她生性要强,丈夫身死后瘦弱肩膀挑起偌大家业,千金购置兵马守得一方安宁;传言她极善炼丹之术,每年向秦王进贡丹药无数;传言……

    这些,都是从咸阳城内酒肆饭馆里众人的谈资中听来的,真假几分,谁又知晓呢?这回,终于得见,是龙是凤还是虫,却也能见分晓了。

    大殿之内,编钟箜篌阵阵,**而又隆重的音律在咸阳宫上空盘旋着,我难得有机会堂而皇之在正殿小坐,被这满眼的玄红二色充斥双眼,祥云雕刻环绕身侧,拉扯着我也不由自主跟着严肃了几分。

    大殿之下,一身着素色曲裾袍的女子毕恭毕敬上前,敬献上蜡封瓷坛十二,这是她为帝国国君所炼制的丹药。

    素净、恪纯、雷厉,这是我对着女子最初的印象,她虽身形较为纤瘦,可肩膀却挺扩得很,颧骨微凸而不施粉黛,面色姣好而不染妖媚,一头青丝被几枚碧玉簪子束稳,眉眼微长,鼻骨翘挺。虽并不曾是众生所谈那样倾国之容颜,可也的确能叫人过目不忘,只单单她那一双饱呈精气神的眼睛,这世间焉得几人有乎?

    开口,不算悦耳,却中气十足,“巴清,叩见始皇帝,愿吾皇千秋不改、万岁同颜!”

    听见这声音,阿政笑得十分爽朗,忙不迭唤人赐坐,又问询着这一批丹药的用法用量等等。

    我本有些不屑这些方士术士,实在是因我从未见过长生之人。阿政总骂我肤浅,没见过,并不代表着没有,兴许是你目光浅薄不曾有过这样的见识。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竟也找不出什么可反驳的话来。

    可听巴清一席介绍之后,却也不觉这丹药是什么祸害,或是什么无中生有之物,只因这丹药所含本就为调理补气的药材,加之以精心炼制,辅以调理之道,所助人延年益寿之补方。

    我虽对药理不大精通,可见着精卫都听得痴痴,便知这巴清绝非寻常方士胡乱搅扰之辈,而是着实有些真才实学的。一番听取之后,不由得也对巴清暗生几分钦佩之心。

    未了,阿政邀巴清共用晚膳,我也得以与巴清更多几分交谈。席间三樽入腹之后,阿政问询巴清道,“贞清,政今年欲往泰山之巅举行封禅之仪,此间舟车劳顿,不知可否继续服用丹药?再有,不知贞清对泰山封禅一事,可有何见解?”

    贞清是阿政对怀清的敬称,他赞她为贞妇。

    至于泰山封禅一事,我则是席间才听闻阿政提及的,也不知是他是最近才决定的,还是他对怀清独一份的信任,将这甚至都未告诉我的大事,率先告知了怀清。

    怀清抬袖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之后,才放下铜樽,若有所思状,只道,“此次进贡丹药本也未药性平和之物,圣上可继续服用之。清亦承蒙圣上信赖,委以封禅大事先问。圣上乃上天命定之帝王,自得上天照拂、帝星高照,凡俗贼子不得侵之。但,清入咸阳时,听闻圣上前段时日曾为流匪所扰,故而清以为,纵然有帝星高照,圣上也该多加小心,避之祸患。”

    阿政又问,“可有何解?”

    怀清再抱手,才悠悠然继续道,“清之拙见,斗胆恳请圣上,泰山封禅之行,不能只单单诏告天下如此简单,更应当华服重车出入。为乱不轨之人心眼,行车规格宜多而齐整,最好统一锦帷,圣上所乘与宫妃、臣子所乘如一,虽暂隐去圣上天威,但更可保一路太平。”

    闻言,阿政颇为赞许得点点头,“贞清高见!”

    酣畅至夜深,阿政因越地上奏急报,便先行退去。

    往日里,事无巨细总要经他手批阅,诏制才能下达。也因事情太过繁杂,我曾心疼的让精卫偷偷称量过一番,竟发现,一日之内,所阅案牍重达一百二十余斤!光听听这分量,尚觉惊人,更何况休憩之日,当真难以想象积攒摞起的案牍会有多少!

    他这样劳累,我看着总是有些心疼的,可他却也从不让人帮他,依旧事事亲力亲为。他总说,“既揽天下之权,当谋天下之事。”

    我是拗不过他的,只能在他疲惫之余,让精卫对他更多几分照拂。每每他来青鸾宫时,更是早早备下安息香和一概舒人心脾之物,让他可得多一刻的安稳。

    痴痴怜惜眼神追着他的身形没入宫殿拐角之后,怀清忽而搁下手中器物,低声耳语让身侧之仆去取了个碧色瓷罐,呈递到我面前,悠悠然道,“清观栖桐夫人气色不畅,斗胆揣测夫人近来心思缠缠,难得安稳眠。此乃清自制辟谷丹,可有安神、养气之奇效。此番来咸阳,不曾带太多,罐中还有辟谷丹三十颗。若然夫人不嫌,还请收下,每日晚膳之后以米酒为引,服下一颗,半月之后,气色能得稍改,一月足余,容颜重焕红润。”

    一句关怀,将我与她先前之生疏顿然打散,阿政走后,没了帝王所在之威压,倒反让我与怀清二人多了言谈更广的机会。

    相谈甚欢至新月居高,才欲请辞离去,除却阿政赏她的一概金玉珠宝之外,我又令赐珍奇数箱。

    临走,我带着对她最后一个好奇,略有冒犯的问了句,“贞清高节,亦有长远眼光,身侧更不乏卓绝之辈,为何不愿改嫁他人再做一回女儿家?”

    怀清望着幽幽冷月,笑着看了我一眼,却长叹一声,“夫人也是性情中人,岂会不知,没了那个人无异于失了心头肉,之后,再好的男儿,焉易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