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翩翩跳动着,勾动着嬴高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几分动人。

    听到他问出这样的话来,我自然是再欣喜不过的,连忙答应道,“好孩儿,你本就是我的孩子,为何不可唤我母妃呢?”

    他听到这话,却忽然笑了,笑得那样纯真,也再忍不住泪目,扑进我怀里低声呜咽啜泣起来,喃喃着语调,似只才出世的羸弱幼羊,细若蚊蝇的声音生怕将这眼前的幸福给吓走般的低声唤着,“母妃,母妃……”

    我抱着这孩子在怀中,说不心疼是假。

    可也只是短短一刹,我才猛然反应过来,着急的赶着扶苏和紫菀的亲事,又将元曼送嫁,回来自己却病倒了,一连好几日的在床榻上躺着,却是忘了这孩子的生辰。而就是在我病倒的这几日,恰恰的就错过了嬴高的生辰。如今看来,他应当是已经去见过芈青萝了。

    而他肯唤我一声母妃,也说明我的计划是没有出错的,即使是在病中,画眉她们几个也依旧很好的按照我的布置完成了任务。

    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经历了一番委屈后,怎会不愿意找母亲哭诉一番呢?如今瞧着他这小可怜见的身子,我便料定他在芈青萝那儿受了委屈了,待他哭了个够,才摸着他的小脑袋问道,“母妃病倒的这几日里,你可曾去见过你母亲了?她可过得还好?”

    提及芈青萝,这孩子的拳居然微微攥紧起来,面上刻满仇恨的姿态。

    他这反应,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毕竟那么长时间的闲言碎语在他身边积攒,要么他会选择一直坚信芈青萝到底,要么,则是厚积而薄发,他会恨芈青萝恨得入骨。

    显然,这事态的发展是后者。

    “她不是我母亲!”小小的人儿,牙都紧绷着,“这天底下,哪儿有想要杀自己孩儿的母亲?儿臣如今当真觉得,她会变成现如今的丑陋模样,全然是她自己自作孽。母妃,就她那样一个恶毒的妇人,您如何还待她那样好,不仅保住了她的性命,自打她被父王软禁在玄水宫之后,也就您还愿意去瞧瞧她,还吩咐宫娥多照顾她些。可她非但不知恩,每每还总是想陷害母妃,您说说,这样的人,怎配为人母?”

    哦?看来这其中的曲折,又是一段十分精彩的故事了。

    我向来是乐得听故事的,嬴高这孩子,压抑隐忍了太久,如今得了机会,怎会不愿诉说。

    草蛉鸣鸣伴唱下,嬴高讲了就在我昏迷的那日,他去见芈青萝的事。

    那日,阿政许了嬴高三千食邑,又赐下金玉珠宝无数,而我给这孩子备下的,是一把镶蓝宝石的轻剑。这孩子好武,和蒙氏也走得很近,所以我便投其所好送了一把宝剑给他。他欢欣鼓舞的接下了许多的赏赐,然后小心翼翼的请示着他父王,可否去玄水宫瞧一瞧那罪孽深重的母妃。

    此事是我事先就求过阿政的,他自然也就没有多为难,放这孩子一日去瞧芈青萝了。

    几年未见,他亦是怀揣着最美好的心愿,去看母亲的。可看见芈青萝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见一丑恶妇人,声音尖利的嚎叫着,将桌上的燕窝粥打翻,暴怒着吼道,“滚!少拿芈青凰那贱人的东西送来我这儿,还指不定她想怎么害我!这个贱妇!”

    至于芈青萝那儿怎么会有燕窝,亦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嬴高生辰的前后几日,给她稍稍改善改善膳食。莫不然,平时她是只有得糙糠下咽的。

    嬴高站在玄水宫的正殿前,忽然就犹豫了,不知自己该上前还是该退后。

    记忆中的那个青良人,模样是那般的美好,削肩膀、水蛇腰、芙蓉面上一点娇,传言之中更是诞下孩儿便被越阶封为了良人的荣宠之主。

    可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她的脸上便爬满了蜈蚣似的疤,那些疤的周遭还隐隐透着乌青的颜色,又有肉瘤结面,面色再不似从前的白里透红,而是整张脸都白得吓人,又零星散布着那么多的丑恶疤痕暗迹。衣冠倒也还是端正的,只是行为举止、言行谈吐,却莫名的粗粝又刺耳。

    嬴高被吓得不轻,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孩子看到芈青萝的时候,想到他在年幼时,被自己母亲狠狠毒打时候的模样。这样夜叉般的形象,才是嬴高心里当年的她应该有的模样,或者,他已经开始从潜意识里默认,芈青萝的本来面目,其实就是这样。

    他僵持在门口许久,芈青萝一直发疯般的骂着,尔后,宫娥低声参拜着公子高,芈青萝惊得一个激灵回了头,才看见自己的孩子就站在门口,怔怔的似是瞧着陌生人般的眼神看着她。

    思念之深,让她甚至顾不上保持端庄的姿态,就发了疯一般的冲过去,抱紧了嬴高,唤了声儿之后,开口却是,“高儿,你怎么来了?是你父王准你回本宫身边了吗?你父王呢?是不是也来看本宫了?”

    嬴高僵硬着身躯,许久,才低声回道,“母妃,你忘了父王说过从此不会再踏入玄水宫吗?今日是儿臣的十岁生辰,儿臣趁着父王欢喜,才央求了父王来瞧一瞧母妃的。”

    芈青萝听着,面上的热情顿遭冷水嘁过一样,灭了大半。她失落的“哦……”了声,才微微敛起疯癫的姿态,语调还是那样的骄傲,“咱们母子两个,却也是有许久不曾见过了,难得高儿有孝心,来看看我这戴罪之人。若是高儿不嫌弃,就陪母妃在这宫中走走罢。”

    嬴高纵然有了些厌恶的情绪,到底还是答应了陪自己母妃一同走走的,遂二人并肩在玄水宫里走动起来。

    芈青萝对我恨之入骨,一路上自然是一直在骂我,知晓嬴高目前暂被我抚养在青鸾宫的时候,一直问着我是否有刻薄待嬴高,又言说我是面善心狠之人,让嬴高千万小心我些。一路上絮絮叨叨着的,都是苍蝇般只让人觉得聒噪的话,嬴高听得厌恶极了。

    直至芈青萝言说,“芈青凰此人,仗着自己是栖桐夫人,当年狠得下心去杀你那同母异父的哥哥,还在你父王面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言说她不是故意的,因着当年祖母护着她,你父王才没追究于她。高儿,你瞧,这贱妇连那样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你可万万不能被她伪善的面具欺骗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嬴高心中早已波涛汹涌,再难陪着自己那丑恶面貌的母亲一起走下去。于是,他就在莲池便驻足不再向前,守着池边柳树上的嘶哑蝉鸣,反问起自己,到底为何一定要来玄水宫走这一遭。

    芈青萝见嬴高不再向前了,还反而有些怀疑自己的模样,便死死追问着,嬴高是不是同情我了,更是剑拔弩张的骂着这孩子不争气云云。嬴高当时一阵气血上涌,被芈青萝揪住的时候,甩手便甩开了他母亲。

    芈青萝哪里料到这孩子会是如此反应,当下来了脾气便一个耳刮子掴在嬴高面上,那火辣辣的疼刺激着嬴高,他怒火中烧的眼神看着自己母亲,厉声质问了句,“诋毁、诬陷,除了这些,你的口中便再没有任何美好的事物了吗?母妃,儿臣还唤您一声母妃,可您为何如此不自重?”

    这一句话,登时便激得芈青萝气急,张牙舞爪的,骂着“你这小畜生崽子,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了?你可曾见过,你母妃被害得这样惨,都是拜那贱妇所赐?”

    嬴高气急,却也不想再同这疯妇理论,不料芈青萝竟当真舍得向自己孩子下黑手,直接将他推入了池中。

    嬴高好歹也算是芈青萝和阿政唯一的孩子,她是断然舍不得杀嬴高的,至于她会推嬴高下水,是精卫瞅准了时机,那石子狠狠掷了芈青萝,打得她一个踉跄,自然的想要倚靠着前方的东西借力站稳脚跟,而嬴高,就是她面前最好的借力。这是画眉后来告诉我的,她说她时机把握得很好,确保了嬴高是看不见她掷那石子的。

    玄水宫里的那一方莲池,听精卫说,是从地下涌上来的泉水扩成的,即使是在炎炎夏日,那池水也是透着一股子凉劲儿。冷不丁被推搡进池中,这十岁的小娃娃又不曾学过划水,险些被淹着呛死。

    却也是在这危机关头,画眉从角落翻身跳了出来,不待芈青萝呼救,她便跳入那冰冷的池中,将嬴高救了起来。嬴高连头都不愿再回,二人匆匆离开了玄水宫,留芈青萝哭号着,解释都无人再听。

    说完这一长串的曲折故事,嬴高小小的面庞早已满布泪迹,我听着,却也只得唏嘘一句,“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到底,她还是你的母亲,好不容易将你生了下来,你还是莫记恨她罢……”

    这话自然是句起反作用的话,嬴高昂起小脑袋,当下便别扭道,“生而不养!养而不教!这样的母亲,即使她认我,我都不愿再认她!我当真是羡慕极了扶苏兄长的,怎么我就没有他这样好的母亲。善良、又疼惜孩儿的母亲。”

    善良?这词,我倒听着有些怪异了。芈青萝,你看,你心机耍尽又何妨,最后还不是败给了我?自己而儿子,都心甘情愿认为我是个善良的好母亲,而你只是个夜叉而已呢!

    不过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善与恶,全是因利益驱使在先罢了。

    那夜,我陪着公子高聊到了天明,阿政清晨急急忙忙的派人寻我,才发现我是陪这孩子坐了一夜聊了一宿,直至将那烛花都剪得快见底了。

    我顺了这孩子的心思,求阿政将公子高过继到我的名下,他微微有些诧异的怔了怔,看着我的眼神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可孩子在场的时候,他到底是不好说什么的,自然只得同意了。

    可自此之后,他待我的态度,却是更冷漠了两分。甚至有一回夜里,他晚归青鸾宫时,带着微醺的醉态,将睡梦中的我闹起,捏着我的下巴问着,“芈青萝,政为何觉得,你的手段,是愈发高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