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墙角,嬴高是一定听到了的。至于是不是有效的,就要再等上一段时日了。

    起码,在扶苏儿的身上,我是看见了收效的。从前他小,觉得谁对他好,谁就一定不是坏人,可是长大些了,他不再似年幼时的懵懂,就会有些简单的分辨能力。而对于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复述的话,也由不得他不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往哪儿走、再说些什么,都无关紧要了。毕竟,最重要的话,已经被嬴高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看公子高会有怎样的反应。

    那日,嬴高回青鸾宫回得很晚,入夜了才回来的。看他的神情,依旧是有些郁郁的,但在青鸾宫人面前,依旧表现的是一副万事皆善的模样。

    这厢嬴高的事情是无须我再担心多少的了,唯一记挂的就是元曼儿那厮了。听闻如今秦楚战事吃紧,阿政的心情颇为不畅,扶苏儿亦跟我说过,其实他和朝中几个大臣都觉得王翦将军是攻楚的良将,只是无奈,如今王翦衣襟告病还乡。

    王翦呐王翦,你哪里是身体欠佳,你是心病缠身罢?功高之下,担忧的就是大王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和忌惮,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身为朝中老将,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我心知你是有意急流勇退,规避开阿政的怀疑和不信任,也好给自己留下条退路,不让自己沦为第二个吕不韦。可还有一事让你惶惶然不得心安的,就是元曼儿的爱意。

    嬴元曼,凭着华阳公主这个嫡长公主的身份,意味着将来身后的势力就不可估摸了,若是叫阿政知晓元曼儿对你有意,只怕无形中又是对你的一大压力。加之,即算你与元曼儿有情,可横亘在你与元曼儿中间的,是我这个地位尴尬的人。

    嗟乎,奈何我身边亲故尽数都是守着一段得不到的感情呢?

    画眉如此、精卫如此、元曼和王翦如此……

    阿政偶尔来青鸾宫休息的时候,精卫总是跟在阿政身后,又要忙着为我切一切脉的。对医馆里那帮子女医,她总是信不大过的。我看到她挂在脖颈上的红线,她是那样聪慧:晓得那玉佩是见不得光的,更会为她招来无穷的妒恨,所以即便得了这个宝贝,她从来也都是藏在衣襟里头,不教旁人看见。

    可也就是这个最暖我心的媵女,她为我操心了太多,却总闹得她自己不得什么安宁的生活。我这一宫的媵女中,最让我愧疚难安的就是精卫了,她那一段孽缘,缘起在于我,缘灭,亦在于我……

    正惆怅着精卫的事,画眉也动作麻利的将我交待给她的事儿完成了。好在,虽不能将他带回咸阳宫去,但安排他在这华阳宫一见总归还是方便的。

    本想亲自去见一见钱桀,觉得他若还可依靠,在将他带到精卫面前,可画眉这牙齿缺口说话漏风的,趁着精卫在青鸾宫的时候,没注意也就将这话泄给精卫听了。得知钱桀回了咸阳的消息,精卫当日便有些失神,失魂落魄的来青鸾宫寻了我,掩面涕泣道,“夫人,婢知道夫人万事都是为了婢着想的,但是婢与他之间的事情,还是婢与他面对面的说来得最好。”

    我拗不过精卫,加之此事已经被她事先知晓了,也就只得同意她一同前去了。

    将画眉叱责了一顿,画眉倒是丝毫不介意模样,被我训着不过也吐了吐舌头就过去了。

    那日,画眉将钱桀带到了华阳宫,我也帮精卫在阿政面前请了回假,才带着他往华阳宫去。精卫还不知道钱桀的腿已经瘸了,一路上只是心心念念的问我,“夫人上回瞧见他的时候,他过得可还好?可曾婚娶?是不是比从前沧桑了些?”

    我无法回答精卫这些问题,因为我也只是瞥见了一眼那影子,凭着感觉认定那就是钱桀。况,他有意的避闪我们,恐怕就是怕被我们发现。

    这么些年,钱桀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他定然有着他的一段故事,可这却是我不能知晓的了。他若愿意说,怕也只会告诉精卫。

    她带着满心的期待,踏入华阳宫的时候,听见元曼的声音正和那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对酌,她的面容微微一凛,霎时整张脸都有几分惨白,整个人都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

    “去罢。”我说了声,“他一定,也等了你许久。”

    精卫这丫头素来恪守礼节,不得我的应允,是决计不会这样贸贸然撞进去见钱桀的。听到我的话之后,她才低声谢过,缓缓迈了两步,再止不住脚下生风,飞奔了进去。

    进去的那一瞬,谈话声戛然而止,倒是元曼慢悠悠的从里头踱步出来。见着我,元曼的表情也只是淡淡,唤了声“母妃安好”,再不说其他。

    我有些担忧精卫,虽知这样听人墙角不礼貌,更是对精卫的不尊重,可我实在是担忧钱桀这厮现在的德行,会不会伤害到精卫,亦或是惹得这傻丫头忽然就想不开了,做出什么蠢事来。

    别看她从来都是那样灵巧聪慧,可是女人呐,终究是多情的。好似我遇着阿政,心中所有便都系在了他身上;好似元曼遇见了王翦,即使是一头碰死也不愿阿政将她赐婚给别的男人;好似画眉遇见了赵无风,得知他已婚娶之后,宁愿此生不婚而寡,都不愿再嫁给他人。

    元曼本欲去外头走走的,见我留在了门外听墙脚,她冷眼瞥了我一眼,到底还是选择站在那儿,和我一同听起了她们的窃窃私语。

    重逢,她们凝噎无语许久,最终还是钱桀带着呜咽开口唤了精卫一声,“精卫……”

    精卫的声音亦是十分怆然,“你瘦了许多。”

    我听见钱桀一瘸一拐的声音,然后是精卫失控的唤着,“钱桀,你的脚怎么了?”

    随后,是沉默,沉默之后,是一阵止不住的哭声,有钱桀的哭声,亦有精卫的哭声。我能想象这一对苦命鸳鸯相拥痛哭的样子,一时也鼻子有些发酸,而元曼,则是早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无大碍的,无大碍的,不必担心,我不过是不小心被蛇咬了而已。因为常常在山林间行走,难免有遇着蛇虫鼠蚁的时候,又因荒郊野岭的无人前来相救,我处理得也太过粗糙,终究是被那蛇伤着了。在山林间躺了两日,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腿脚就不好使了。”他带着些许歉意的笑。

    精卫的哭声更为隐忍,“那,为何你的手也一直是在颤抖呢?我记得,从前,你的手是很敏捷的,骑射之术、舞刀弄枪,都能运得极好。为何,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一直在颤抖,抖得……”

    “没什么的,精卫,我不过是被那蛇咬过之后……”钱桀的声音有些慌张,就连我,都能听出他是在撒谎。

    精卫忽而止住哭声,厉声喝道,“你在撒谎!钱桀,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忘了,我从前学过什么吗?”她的声音有些尖利,“这手脚发抖,明明就是喝酒害的罢?”

    原,精卫似乎替他号脉了,这身边有个懂得医术的女子,果然身体有任何的差池,都是瞒不过她的。

    钱桀从前是喜欢喝酒,也曾酗酒喝醉了来我房间耍过酒疯,对此,我倒也不怎么怀疑,如若他真的伤了腿脚之后,自甘堕落着酗酒,将自己的身体也遭罪成这般模样,也怪不得精卫要生气震怒。

    “你听我说,精卫……”钱桀似乎想解释什么。

    精卫强忍着喉头的哽咽,“你不用给我解释什么,钱桀。从前我说过的话,依旧算数。只要你愿意,我依旧会披着那身红嫁衣,来嫁给你。”

    可钱桀的声音却顿住了,他的喉头呜噜着,“可我现如今的样子,还配得上你吗?精卫,从来,都是我配不上你……”

    精卫的声音没了那温温婉婉的味道,却是凌厉得不亚于我,“好,既然你不愿意娶我,也知道你配不上我,你走罢!”

    “精卫,你听我说……”

    “走!你走啊!”精卫的嗓音有些沙哑,“滚!”

    片刻之后,之间钱桀灰头土脸的,从殿内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这么些年没见,现如今看见钱桀,模样诚然比从前更加狼狈了。

    他的面颊上都是杂乱的须髯,眉宇间再无半分朝气,而是饱经沧桑,就连头发,也麻了星星点点。这样的钱桀,哪里还有半分当年教导王翦时,逮狼为训的飒爽豪迈?有的,却是个迟暮英雄日渐颓废成市井之辈的模样。看着,教人都无处可继续唏嘘。

    他恨恨然的瞥了我与元曼一眼,眼里只有无奈与悔恨,终于是一瘸一拐的走了。

    而精卫,则踉跄着,许久之后才出来。

    我看她身形不稳,禁不住去扶了一把,她却微微扬了扬手示意我用不着扶她,喃喃着,“他怎么真的说走就走了?夫人,我只是想,他能大胆的说出他爱我,他愿意娶我……我只是想,这些陋习,还有他坏掉的那条腿,慢慢的我都能给他调理过来的,可他怎么只被我吼了一声,就真的走了?”

    至此,精卫眼眶中的泪才决堤。

    哭声夹杂着的哀嚎,我仿佛听到她喃喃了句,“早知如此,今日倒不如不见的好……”

    这,该是怎样的失望?或者,是绝望?

    而元曼,则是眼睛忽而亮了几分,似是从精卫的事情里,看到了什么转机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