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当今天下的局势变得厉害,动荡不安着,没个安生的日子。

    可咸阳宫里却是很静谧的,少了那几个翻云覆雨搅弄风浪之辈,日子总是恬淡得叫人都觉得有几分乏味。这么想想,从前有嬴端和芈青萝的时候,有两个人斗一斗,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干涩。

    自打柳伊人封了美人之后,她也乖巧得比从前更甚,一如她所说,她如今只求能够平安在这宫里苟活下去,别的,再无所求。我原本还是有些怀疑她的,可见着她的确也无心搅弄是非,焉有不容人的道理?接触久了,连精卫都觉得,这柳伊人诚然也不是个什么爱搅事的,从前对她的偏见,倒是少了不少。唯有碧瓷,对柳伊人总是提防小心,生怕她如今幼犬的乖觉模样只是她为狼的伪装。

    晃啊晃的,又熬过了一年,秦之攻势势如破竹,快将燕国破破之时,阿政又派出又一名猛将王贲,终于是朝着楚国发兵了。

    楚国,如果祖母在的话,阿政顾及祖母的颜面,总该晚些对楚下手的罢!不过,如今的楚国,亦不过是今时不及往日,再没了从前的强盛,从前那个可以与秦并肩的楚国、让秦国忌惮几分的楚国,如今却是大不如从前的兴盛了。

    不多时,燕国国破的消息传来,王翦攻破燕国蓟城之后,摘下燕太子丹的首级,班师返秦。这一骁勇悍将,阿政果然是没有看错的,也辛亏阿政没有计较我曾与王翦那一段道不清的过往,依旧愿意重用王翦,莫不然,他哪里会有如今的丰功?秦又哪能这么快将燕击破?

    正当阿政大摆筵席为王翦设下庆功宴时,我借着脑壳疼便避开了这酒宴。事后,才听精卫言说,酒过三巡,王翦半带着微醺的面色,却忽而跪到了大王的面前,先是高歌大王的雄才伟略,又絮叨了一堆如今大秦的兴盛,将才辈出,将大王夸得高兴了,才忽而请示大王言说久病缠身,要告老还乡!

    阿政喝得亦是有些晕乎的,加之被王翦夸得高兴了,当即便允了王翦可还乡,并赐之良田千顷、宅邸三座、金玉珠宝和佳人无数。王翦只一一领了赏,又陪着阿政尽兴喝了场酣畅淋漓,才被人扛着回了府邸。

    听闻故人要告老还乡,我这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的,与百灵坐在一块说起他哥哥,商量着找个合适的日子为他践行才是,却不想王翦的家丁抱着盆半枯的小树过来,那枯萎的半树枝桠,已经被剪掉。正欲问这东西是什么意思,那家丁只道,“将军有命,须将这树交到夫人的手中,等时机成熟了,夫人自然知道怎么用。”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心道怎么王翦说话也学起了巫师那一套,总让人有个一知半解的念头,却猜不透到底所谓何事,直要等到事发的时候,才能知晓这个中蕴意。

    不过,既然他要打哑谜,我便将这东西先收下罢。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兄长何时离开咸阳呢?”百灵抱着那盆小树,颇有些不解,拨弄了一番那枯槁的叶子,叶子已经脆脆的作响,可见已经死了许久。

    那家丁在咸阳宫,也一直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小心模样,“将军之意,待奴才将这树送到之后,回府即刻启程。将军还说,灵妃娘娘在这宫里也不缺什么,他也拿不出什么宝贝赠与灵妃娘娘,故而只将娘娘在咸阳府邸中的一应玩小都带走了,权当个想念。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会经常给灵妃娘娘寄家书的。”

    百灵听得泪眼阑珊的,看了我一眼,我心知她是想出宫一趟去送送兄长和家人,又怎会不顺遂她这点小小的心愿。故而,我也就替她允了此事,让她随这家童回去送一送王翦了。

    百灵问我可要同行,我只是摇摇头说乏得慌,不宜出门,便婉拒了此事。

    我清楚得很,阿政能饶过我与王翦,不代表他能纵容我与王翦私下交流。我不会去触这霉头,纵然故人一场,他安然,我安然,这就很好了,此生还是不再相见的好。

    送完王翦回来,百灵在宫里哭哭啼啼的,以泪洗面了好几日,才微微收住这离别之苦。好在,她身侧还是有个曼在陪着她的,她在咸阳宫,总不至于无半个故旧亲人。况,即便封妃,本该搬出青鸾宫另辟居所的,可我们都习惯了这青鸾宫内大家一同热热闹闹的,谁也不肯走,即使地方小些破了些礼节,可我与她都不计较,阿政也就没强行将我们拆开。青鸾宫内的一应人,总归还是从前那一茬儿的,无多少更换。

    王翦离开咸阳之后的第六日,青鸾宫内好不容易收住的哭声又顿然响起,而且响彻了小半边咸阳宫。彼时,正值午后,我懒散的卧在殿内微眯小憩,却是元曼哭得气都接不上的闯进了青鸾宫。

    “母妃,王翦什么时候走的,缘何信都不留个给儿臣?他离开的时候,为何母妃也未拖个信儿给儿臣?他就这么走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啊?”她哭着,嗓音哽咽。

    这丫头素来爱哭闹,我本不当回事儿,可听到她嘴里蹦出“王翦”的名字时,我惊得弹坐起来,六神顿醒,瞬间所有的前因后果在脑中炸开来。

    我仍然带着三分怀疑的目光盯着元曼,她红肿的眼,想必是从咸阳宫外一路哭进来的,哭到了青鸾宫里。

    “王翦?元曼儿,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该不会是王翦罢?”我试探的问道。

    她哭得断断续续的,气息都十分紊乱,听到我问这话的时候,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嚎了出来,这一声哭号,直击得我心都颤得疼。

    是了,她苦苦的瞒着不愿意说、她所钟爱的英雄、她那个时而英武时而怯懦的意中人,我思来想去的算了那么多,怎么偏生的就将王翦漏下了?先年,在林木幽幽里,她看着王翦取下野稚又放下银钱在捕兽夹的时候,那倾倒的眼神喃喃的一句“他是个君子”,忽而就似个魔咒般在我耳畔回荡。

    “是他,母妃,儿臣知道儿臣不该喜欢他的,可……儿臣心里就只有他!”她抹了一把泪。

    我听得有些懵,顿觉无力的往身后一坐,脑子似团泥浆般的理不清头绪。

    元曼的模样丝毫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亦是狼狈的跪坐着,颓然而无助的捂着胸口,“我将玉笄寄给他,他迟迟没有回信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他是无心与儿臣相好的。儿臣甚至清楚得很,他心心念念的人是母妃您,可无奈儿臣审判的男子都太过软糯,有几个能有将军那般的担当?幼时与将军相处的记忆,纵然纯真,可愈是长大些,儿臣便愈发的发现,他是那样的独特,又是那样的迷人,母妃,儿臣再找不出一个像他那样优秀的男儿值得儿臣去爱的……”

    她说着,哽咽住再次失控,我听着她的哭声,未尝不是心头哽得抽疼。

    青鸾宫内,青涩少女的啼哭,与妇人的长叹,交相错叠着,谱出的岂是一段难以言道的孽缘?

    目光触及宫殿角那不起眼的一隅,那儿摆着的,是盆半枯的小树。我忽然就明白了王翦将那盆小树交给我的原因,亦明白了他推说有病告老还乡的原因。

    是阿政那日真的喝得有些过了,亦是我太刻意的粗心,才没有去怀疑他告老还乡的缘由罢!他,对于感情还当真是怯懦得很呢,战场上再如何骁勇,可在情爱面前,却是个十足的软蛋。

    我有些踉跄的起了身,将那一盆树抱了过来,元曼几乎是跪着拽着我的步禁,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母妃,儿臣是真心实意的心悦王将军的,儿臣来找母妃,也是知道这世上唯一能劝得动王将军之人,就是母妃了。”

    她倔强的容颜,此刻终究是为了个男人而消散,“母妃,儿臣求求您了,这一世,儿臣的心思就全然在王将军的身上了,今生若非是他,儿臣谁都不嫁!”

    我听得心一悬,手微微有些颤抖,险些没端稳手中之物。

    缓缓蹲下身,将那一盆小树放到元曼身前,我亦跪坐在她身前,看着她哭得似个泪人儿的面庞,拽着衣袖替她拭去满面的泪,“他都已经离开咸阳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好孩子,这世上的好男儿这样多,缘何你就偏偏的同他对上眼了呢?”

    她哭得更加怆然,我缓缓将身前的这半枯的树往她身前挪了挪,“你说他不曾给你回信,我想,大抵他那时是没找到合适的回信方式罢?他不是个文人,写不出李丞相那样的高谈阔论,唯有以物代文,表达他心中所想了。”

    元曼怔了怔,呆呆的滞住,忽而将这一盆小树搂在怀里,哭得愈发悲恸。

    那小树啊,枯萎的一半,就似即将年迈的王翦;那青翠的一半,就像年轻的元曼。在青鸾宫内搁了六日,青翠的那一半也被这枯槁的一半拖得有些泛黄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将这另一半的青翠给耗死。

    他戎马江山了大半生,怎忍心将她的大好韶华荒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