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荆轲是个英雄,故而,与他之间这私密的交情,我也不打算再同任何人说起。

    至于元曼,她只知道我与荆轲为旧相识,我有劝诫过荆轲不要刺杀秦王。可个中功过,我却是不打算细细去算的,更没有在阿政面前邀功的打算。且,我本来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断定荆轲不会伤害阿政,会这样大胆的让他行动,也不过是相信他是个侠义衷肠之人。

    他不杀秦王,是因为他认可了秦王,诚然,我并没有说让他怎么做,能有今日的结果,都是庆卿一人之行为,与我又有何干呢?他值得名垂千古,这就足够。

    我悲戚忧心的望着阿政,元曼则是趁着阿政不注意时,还悄悄给我比了个大拇指,那意思,大抵是她自愧演技不如我精湛。

    可阿政却似乎不是很领情的样子,冷哼一声,兀自进了殿去。待阿政进了殿,公子高才猫在墙角,哭哭啼啼着跟了进来,我摸不准阿政这又是在闹什么,故而只问公子高道,“高儿怎么哭了?”

    嬴高小嘴儿一扁,元曼却蹦过来,轻轻一弹嬴高的脑门儿,只道,“这事儿我知道。”说着,又捏了捏嬴高的面颊,“今日父王本就不爽利,高儿弟弟还在父王面前提到了让父王不高兴的人,因此父王呵斥高儿了。可高儿依旧舍不得,追着父王哭了一路,是不是?”

    嬴高默不作声的啜泣着,小脑袋却是微微点了点。

    “就你遇事儿猴精,遇人人精。”我戳了一回元曼的脑袋,“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她双手一摊,“呆子扶苏告诉我的咯,今日夫子病了,扶苏和高儿都不用去夫子那儿念书,两人在父王面前转悠,高儿惹怒了父王,扶苏拉都拉不住他,又被蒙毅拉去处理灾民了,高儿这会儿都还在父王面前哭,肯定也只有这一项原因咯。”

    元曼这丫头,当真是越来越古灵精怪的了。

    我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她却是扁扁嘴,凑在我耳边低喃道,“母妃,我看啊,您还是先别理高儿的事了,父王面色那样差,昨日你又那样招摇的领着人进了咸阳宫,难免父王不会揣测到什么。儿臣自然是相信母妃啦,可父王那性情母妃也清楚,您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为自己谋划一下出路罢!”

    说罢,这丫头哼着小调儿就去寻阴曼玩儿去了。

    我被她嘲弄得无奈至极,却也不忍撇下嬴高独自一人哭着,遂牵着小家伙进了殿内,将他往他父王身边一放,只道,“今儿本宫替高儿做主,只要高儿能在满十岁的时候,能独当一面,好好用功得到你父王的认可,即可回你母妃身侧,何如?”

    嬴高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极为欢喜却又诧异的看着我,还忍不住偷偷瞥了阿政一眼。小小的人儿,对父王的眼神总是充满忌惮的,他对阿政已然是到了三分恐惧的地步,比扶苏儿还怕阿政些。

    我微微咳嗽着,拉了拉阿政的衣襟,阿政这才不情不愿的“嗯”了声。

    揩掉嬴高面上的眼泪,我才捏了捏他肉圆的面颊,“今儿难得没有夫子布置课业,快去同你的姐姐们玩去罢!”

    孩子也算伶俐,见好就收的自己又擦了擦眼,乖乖行礼才退下。

    阿政这才有些不悦的瞥了我一眼,双手抱于胸前,满眼的不悦,“青凰,你如今倒是愈发能耐了,每每遇事,也不问问政的态度,就妄自替政决定了,嗯?”

    我轻笑两声,“青凰哪里敢啊,不过是后宫繁琐纷争事,这样的琐碎事,不该是阿政操心的,青凰便不会拿来叫阿政烦扰。阿政只管打理朝政,青凰替阿政将身后事处置好就可。若阿政觉得青凰处理不妥,阿政当即便会指出来,可阿政也未指出来过,每每总是默许,可见阿政虽有不喜,可也是认可青凰的做法的,不是?”我难得在他面前卖乖,只凑到他身后替他揉捏起肩膀来,“若是天下事,事无巨细都要来问过阿政,阿政不得累坏了?”

    闻言,他的语气稍缓,只是喃喃的说道,“政只是担心,高儿这孩子同元曼一样的早智,若是发现青良人面貌全毁,还是你所为,政担忧他会记恨上你,连带记恨上扶苏和元曼一干。青良人生性阴鸷,若将这性子传给了高儿,政担忧……”

    他板着的面孔,却是在担忧我,而不是知晓了荆轲之事啊!我心里一阵好笑,却话方才是我太过慌张了。

    “高儿早就晓得青良人破相了。”我只道,“青凰能放心待他十岁的时候回玄水宫,那青凰便是早有万全之策的,莫不然,也不敢贸然让孩子回去。”

    “万全之策?”他饶有兴趣的摸了摸下颌,“政倒是想听听。”

    我顿了顿,才道,“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况,十岁才初初有些分辨能力,亦是最容易定性的时候,青凰在这之前给他灌输足够了她母亲可憎的形象,待高儿见了他心心念念的母妃,发现远不如他想象中的美好,反而是愈像众人口中传述的那样可憎。阿政,你说,孩子会怎么想?”

    话音将将落下,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的,带着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在我面上扫过,仿佛要将我所有的想法都看穿般,灼灼而不可逃避。

    我才知我说错了话,因着在咸阳宫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太清闲太肆无忌惮,与他的相处比从前更为亲密,险些忘记了君臣之道,已然是触了他的逆鳞。

    “芈青凰,政,倒是低估你了!”他攫住我的目光,直叫我无从闪避。

    心仿佛瞬间揣了三只兔子般,砰砰乱跳着,几近快从胸口蹿出。他严重的锋芒,就似一把弯刀般,扎入我的眼,恨不得将其剜出!他难得的,唤我的全名,语调还这样严肃!

    我摆正衣裙端庄跪下,请罚叩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妾自知不该误导公子高,更不该左右公子的思绪,妾知错了,还望大王从轻处罚。”

    “该处罚的,又岂止是你轻易误导孤的公子一事?”他的鼻尖哧出不屑却又冰凉的冷气,“你以为,政当真不知昨夜你去私会过那刺客吗?”

    我只觉得咯噔一下,心陡然变凉,元曼这丫头还当真说中了,阿政生性多疑而喜猜忌,若是不晓得我曾会过荆轲便罢了,但凡晓得,少不得要刨根问底的问一问此事的。

    可,如今我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若是同他说实话,说我晓得荆轲是做了完全的打算要刺杀秦王的,恐怕今日毙命的就不止是荆轲了!

    “妾昨夜是会过荆轲大哥,不知大王是否还记得,秦王政三年的时候,妾出宫时曾险些被刺客要了性命?彼时,就是被荆轲大哥出手相救,妾昨日回宫时,在宫门口认出荆轲大哥来,得知他想投奔大秦,故而便相邀去华阳宫小酌一番叙一叙旧。”我随口胡诌道。

    秦王政三年,距今已有十七年,但愿阿政的记性不要那样好就是。当年我也只是打了个马虎眼,随口敷衍受伤被人救了,如今恰好能将此事接上弦。况,秦王政三年的时候,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可是赵阿房,待我并不甚用心,但愿他不要将往事记得太清晰罢!

    果然,他的表情微微滞住,似是在怀疑的模样。

    可他也不是那样好轻易糊弄的,只是怔住片刻后,又微眯着眸子,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继续问道,“可侍卫来报,昨夜你曾带着刺客入过咸阳宫,你又作何解释?”

    “从前相识时,此人只晓得我是秦之公族贵胄,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是什么。昨夜小酌,我告知他我乃秦王身边的栖桐夫人,更问他若当真诚意投秦,可否归于我麾下……”

    我只作支支吾吾的解释着,面上冰凉一片,想必此刻若有块铜镜摆在我面前,我该瞧见自己白的骇人的面色罢?可这慌还没能圆过去,“他不信我,以为是我在吹牛,言说只要我能带着他在咸阳宫内兜一圈,听到宫人都称我为栖桐夫人,他便信我。”

    他的面色虽然依旧不悦,可相比之前的震怒模样,却是缓和了不少。

    “最好是如你所说!”阿政低声喃喃着,低沉的嗓音似只咆哮的怒虎,“若政晓得,你口不对心……”他顿住,会怎样处置我,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揣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可那也定然是相当复杂的。

    我也不知我的眼眶是什么时候红的,只是在开口说最后的话时,语调不自觉的哽咽,“阿政若是信不过我,又何苦来?青凰自问这么多年,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阿政的事,以后也绝不会做半分对不起阿政的事。昨夜引奸佞入室,青凰亦是没想到的,青凰好心办了坏事,该如何处罚,全凭阿政定夺。”

    他闷闷的,看了我许久,却终究没有说出任何惩处我的话来。

    “荆轲,已被政下令**了,你昨夜之举虽然欠妥,可毕竟也是为了扶苏儿,况,昨夜也未酿成什么大错!罢罢罢!此番就此作罢,只是青凰,你该记清楚你的位置,纵然你有不弱于高祖母的心智手段,可政,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女子!”他如是说道。

    我嗦了嗦鼻子,“既有秦王政,这世间再有手段雷厉之人,也不过是多余。”我耷拉着脑袋,自认了一回怂。

    他点点头,这才起身,欲离去,却又在门口驻足回眸望了我一眼,略带沉重的目光扫了我一回,“哦,政今日来,也是想让你替孤办件事的。上九宫,孤已下令赐给伊良人了,即日起,晋封她为伊美人,改打点的一切,你替孤给她打点过去罢!”

    上九宫?伊美人!

    待阿政的背影消失在青鸾宫,我才有气无力的跌坐在地,感慨着劫后余生,却也反省自己:近来太过猖獗,饶是他纵我容我,也不得不忌惮我了!上九宫里伊美人,就是他对我警告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