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赵姬死了后,阿政的性子似又内敛了不少,更是在朝政上煞有介事的询问起长生不死之事。

    精卫是不相信这些的,甚至一度私下来找我,希望我劝慰劝慰大王,毕竟在此之前,并无任何人得以眼见长生,那就可以说是不曾有过。

    “政欲一统天下江山,这亦是先辈们不曾有过的,长生之术,非常人所能及,但政若想做到,就定要做到。”阿政被我问及时是这样驳我的。

    “况,政若能长生,又岂会一人独遗于这方天地?青凰,你难道不想与政看大秦江山千秋吗?”他眼里含着浅浅的笑,将我的质疑全然化为乌有。

    或许,他真的能做到罢?

    纵然我也对长生之术有所怀疑,可这奇迹万一有真呢?既然有后羿向西王母求长生不死药,娥羽化而登仙,这奇迹,指不定也能发生。

    我不再让精卫就此事来问询我的意见,只告诉她,只要大王未为此走火入魔,就凭他闹去罢。哪怕万一此事只是虚无,让他去追寻,待真找不到的时候,也会顺应这方天地的生死规则的。

    唯易不易,这天下本就一直在变着,哪里又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呢?更谈何长生不死?世人道彭祖高寿,也不过八百岁尔,到底还是死了的。

    我对死生看得并不重,只因于我而言,如今我所求都已满足。哪怕是眼下我就得了重症暴毙,我也是不怕的。因为我知道,阿政会牵挂我一辈子,扶苏儿也会被阿政照拂着,走上他的路。

    扶苏儿,扶苏儿,犹记前些时日去看和氏璧,阿政和扶苏儿及李斯都在,阿政授意让李斯题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亲眼所见李斯的篆文,遒劲有力而彰显力度,以当朝丞相的墨宝作为传国玉玺,诚然极好。

    阿政准备将和氏璧打造成一方圆四寸的玉玺,上纽五交龙,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信物。

    “的确是块好玉,拿来做传国玺,必然为天下间独一无二、再无任何人能伪造的宝贝。”我如是评价着,因为我还记得,芈青萝曾着人伪造玉玺盖下印章来,在咸阳城内搜捕我。如今,这和氏璧若成,想必是伪造都伪造不了的。这流光的美玉,全天下只此一块,哪里还能有其他能仿之?

    观摩把玩了好一会儿这和氏璧,我自然是爱不释手的,可眼见着李斯板着脸,我便清楚不应该在这殿中久待。想着也有许久未同扶苏儿说说话,便邀了扶苏儿陪我赏园,退了出来。临了,仿佛还听见李斯有些不满的评价了句,“公子扶苏是否性子软糯了些?”

    扶苏儿的性子诚然不如他父王那样的果决,可也绝不是软糯,温润如玉的性子,岂能以简单的软糯来形容?我听得有些不爽利,心中闷闷。可偏偏的,阿政给我的那一页羊皮帛里,赫然出现在第一个的名字,就是李斯。

    我亦承认李斯是将才,我也着实欣赏他的才华,可无奈的是他似乎一直对我抱有偏见。心知不该让这人对我一直有成见下去,这于将来扶苏儿培植势力不妥,可我又无可奈何。毕竟,他最憎恶的就是宫妃干政,我若去寻他求个开解,他指不定会与我的关系更加恶化,如此,也只能远远避开他了。

    “丞相所言,你可听见了?”我悠悠的在这宫墙边缘游着。

    扶苏“嗯”了声,“听见了,可儿臣自知儿臣的性子是不刚烈,即使母妃和父王千般交代万般纠正,可本性又岂是那样容易改变的?况,儿臣知晓父王的心愿,儿臣也相信父王能完成他所想所愿,儿臣能做的,是替父王管好这一切而已,何须父王那样的铁腕?丞相虽然现在对儿臣有些偏见,但在以后,他定会改观的。”

    他倒是丝毫不生气,也丝毫不介意。也罢,只要他自己有信心,我更无需干涉。

    “母妃交待你的那些人,你可有去亲近他们?”我问道。

    扶苏点点头,“相处甚为融洽,母妃高瞻,每每为儿臣甄选的都是目光长远而与儿臣心思相近之辈。”

    他很懂事,为人亦平易近人,故而,我倒是信得过他。

    只有一点,“可我怎么听说,每每你遇着王将军,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我饶有些趣味的盯着他,他却在一瞬急得红了脖子根,“母妃……非儿臣不愿与将军走近,朝中将才那样多,蒙恬将军与儿臣也走得很近,缺了个王翦,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他险些将母妃……”说着,他支支吾吾的嘀咕了句,“儿臣难免有些介怀。”

    我听得好笑,却也无心责怪他,故而也只能交待道,“母妃与你姊姊的命,好几次都是王将军救下的。王将军乃大秦第一骁勇之将,扶苏儿万不可因心中芥蒂而与他疏远。你父王尚且相信母妃与他之间的清白,你心中若有介怀,岂不是连母妃都不愿相信了,嗯?”

    我半带调侃的看着扶苏,他才有些难为情的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

    这孩子,倒是个闷性子!

    恰巧行至一棵合欢树下停驻,我靠着树干,抬眸看着这满树的丝绒与红色,思绪畅快。

    扶苏就端正在我面前站着,一袭月牙白的衣衫,发髻干净利落,面如冠玉,唇若敷脂,面含三月之桃花,色若拂晓之彤云。他的唇角浅浅向上勾着,眉眼弯弯,不喜而自笑。

    他长着他父王的轮廓,然而眉骨间全无他父王的戾气,纵然是剑眉星目,却也隐含了三分我的模样,将他衬得更加温润。

    此生,我真的该满足了罢?我靠着合欢树,忽然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知足常乐,阿政愈是追求长生,我便愈是能体会这个词儿。青鸾宫的日子,似乎许久没过得这样畅快了,每日都是欢声笑语的。

    青鸾宫内的梧桐树,又增了好几架秋千,无聊的时候,我与杜鹃和画眉碧瓷几个就坐一起闲话着,宫里的日子总是悠闲的,每日变着法儿找乐子,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偶尔,我还会带着她们几个出宫去看一看,斗兽场我是不常去了,可近来我却喜欢去看掼牛:人与牛比赛摔跤,并不见血,未上擂台的时候,人与牛是相处融洽的好伙伴,上了擂台,便只剩下狭路相逢,人与牛之间决出勇者。最喜看的,就是人将牛掼倒之后,轻抚那牛的后背时,温声吴侬软语的模样,可见再勇猛的汉子,也是有着一颗柔软内心的。

    每每得知咸阳来了出名的掼牛勇士,我总是要带着亲近之人出去看看的,或者将他们请来宫中,邀上一应宫妃去瞧瞧。众人无不是屏气凝神的盯着掼牛勇士,心驰神往,咬紧牙关直至决出胜负。这样刺激又不失大雅,亦不见血腥的争霸,一时也成为咸阳宫内一件盛事。

    至于惊羽阁那位,听精卫说起,她倒是每日里都郁郁寡欢的清淡模样,虽然学会了些卖乖讨好大王,可谁不清楚她不过是件赝品呢?故而,我倒也心大的不去理会她了,每日只过好我自己的逍遥日子。况,如今没有芈青萝这样时时来戳我心口之辈,我的日子当真是过得前所未有的舒畅。

    青鸾宫的欢笑声多了,阿政也更喜欢来青鸾宫了些,尽管这些日子他政务缠身,每每来青鸾宫都是深夜,可他听着满宫的欢声笑语,进青鸾宫时,便能歇下一身的倦怠。

    那夜,他来得亦很晚,快到子时,我拿着卷《韩非子之物权》在品读,为他独到而犀利的眼光文笔所折服,又深谙其独辟的议论,正读得津津有味舍不得合上竹简合锦而眠,却听着一阵略带疲倦的脚步踏入寝殿。

    我认得这脚步声,这是阿政。放下竹简去开门,果然见阿政领着精卫回了这儿。精卫拐角便去打水了,我则伺候着他更衣。

    “今日这么晚才归,可是朝中又有何大事?”我随口问了句。

    阿政点点头,长叹一声在我方才的位置坐下,“是啊,今年各郡报上来,似又是***年。政还记得那年的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可饥荒一事诚然非人力所能为,政,就是熬白了青丝,能做的也太过绵薄啊……只能趁着,这饥荒尚不厉害,就叫扶苏早早开始想法子,去各郡视察民情了。”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竹简,问道,“你在看《物权》?”

    “是。”我回答着,以热水揉搓拧了帕子给他揩面,“却也有些惋惜,韩非此人,才华横溢,却与秦之利益相左。若他不是韩国的公子,他应当在咸阳会有好一番天地施展才华的。”

    阿政点点头,却也不再说什么。

    待挑了灯拾掇好一切,我与他相扶欲歇下,他却坐在床榻边,从怀里摸出两个丝织锦囊来,塞到我手里。

    “且看看,喜不喜欢?”他的笑带着浅浅的温柔。

    我接过那丝织锦囊,吐开其中一个,是一块系着红绳、雕着禽羽的玉佩,细细观之,便能辨认出此为精卫神鸟。他微微皱了皱眉,却是直接将另一个锦囊也吐开来,拿出一小物什,交到我手中,却是块扁扁长长不及半个巴掌的玉璧,青丝结成宫绦编织着,如意结坠流苏,玉璧上雕着一只展翅的禽羽,定睛一看,原是只比翼鸟。原,第一块玉佩是给精卫的了,而这玉璧,则是他给我的!

    我微微讶异着张开嘴:当时不过一句随口的央求,他昏昏沉沉的都记得这样清楚,还煞费苦心的请了能工巧匠兑现。心中感动,顿然四溢。

    适才想起方才替他解下的宫绦,仿佛上头挂着的也是块玉璧,我巧笑着光着脚就要起身去拿另一半玉璧。

    果然,相合之下,是一对栩栩如生的比翼鸟,喙缘轻启似要发出唳唳声来。

    “喜欢吗?”他含着半波柔情,为我撩起鬓间发至耳后。

    我面色绯红的点点头,才发现这一对儿玉璧在烛火之下,盈盈的似有流光婉转,才认出此为和氏璧的余料所造,当即开心得搂着阿政的脖子在他胡茬面上啄了一口,“阿政待我真好。”

    他搂着我,温热的鼻息扑进我的脖颈衣间,“和氏璧为灵玉,若此玉当真有灵,定当保得你我缘、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