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了这许久的人,却在见面时就争执得几乎要打起来。这本就是料想之中的局面,我又有什么好嗟叹的呢?

    咸阳宫内局势动荡,本就不是离开了半年的我可揣测的,我知道我今日之举很有可能让我就此了了余生,却也不得不拼一把,赌自己还能回到栖桐夫人那个位置。

    他的眼皮都在急急跳着,显然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我只是将手高高举过头顶,那手上的伤痕还在,那是我受过的苦最好的见证。

    元曼早被阿政这架势吓得慌了神,裙摆都未撒开就亟亟跪下,“父王,将军虽然为母妃盥过足,可儿臣是在旁边看着的,母妃与将军并无私情啊!父王,母妃没有做错什么,还请父王不要伤及母妃性命!”

    小丫头片子说着,急得泪水如流珠般滚落,呜咽着唬得人都在发抖。

    她诚然是将所有事都一一陈述给阿政了,只是她不知道,她这样说的时候,就等同于扼住了我的喉,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芈青凰,你可知罪!”阿政低沉的咆哮在这殿内回荡着,震得人身心发麻。

    我那带着疤的手依旧举在头顶,铿锵有力反驳道,“妾不知!妾只知道,那黄榜上写的尽是胡说八道,并无一句实话。若是妾做过的事,妾愿一个人承担责任,可妾没有做过的事,谁也别想污蔑妾!”

    殿内是死一样的寂静,连喘息声都弱不可闻。

    他俯下身子来,在我耳畔低吟着,似只按捺不动的虎,在做最后的猎视,“芈青凰,孤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吗?”

    闻言,我这才缓缓将手垂下,身子前倾着向他靠近几分,亦是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喃喃道,“大王错了,妾怕死,妾很怕死。”

    他目光灼灼攫住我的眼,“呵,离了一次宫,你倒是怕死了?”

    “妾怕的是不明不白的死,若是被人冤枉而死,就似被黄榜诬告那样,不及伸冤便被人砍下头颅领取赏金,妾诚然害怕至极。”我红了眼眶,看着阿政时,眼里多了一层怨,“若是妾犯了错,大王要治妾的罪,妾便不怕。哪怕是大王觉得妾该死,而赐妾死罪,妾也认了,妾愿慷慨赴死!”

    说着,我的身子稍稍往后退了退,留出一肘之地,从容拜了三拜。

    他冷笑着,并不为我的动作所动容,“你的意思,是孤冤枉你、错怪你了,还是你觉得孤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魔头?”

    我笑了笑,再拜,“那,还请大王还妾和公主及将军的清白。”

    “你!你……”他被我气得哽住说不出话来。

    话已至此,他是彻底被我气得哽住了,可我也能确定的是,到此番境地他依旧没有下令责罚我或任何人,今日他即算再动怒,也不会将我们怎么样了。

    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通天冕上流珠磕碰出细碎的,他蓦然有些沧桑的背影,只冷声问我道,“你要如何自证清白?还有他们的清白?”

    身为帝王,于国于家,哪会没有劳碌的时候。他此刻的背影纵然挺拔,却叫我看出几分疲态。

    他的语气软了,我又怎会再倔成一头驴和他争执呢?

    “大王,妾从幼年起,记不起年岁几何,就知道妾将来会为那个唤作嬴政的人之妻,妾的名字更是安国君赐的,从一出生,妾的身上就打下了你的烙印,妾从未想过做出半点对不起大王之事。”我叹息着,“妾是没有法子自证清白,但妾一刻未停的想的都是回到咸阳宫,回到大王身侧。即使妾知道,回来很有可能会死,但只要是大王赐死,妾又有何冤屈呢?”

    我说着,语调终于哽咽。

    寒鸦姑姑没少教过我,该服软的时候要服软,扶苏儿亦告诉过我,祖母最擅长的就是于恰当的时候在安国君面前哭泣。

    我曾以为,我是学不来祖母的那一套的,该哭的时候就不要忍着,放声去哭。可如今看来,有的东西是不需要教的,当在心爱之人面前委屈至极时,谁又能忍住眼泪呢?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呼吸时鼻息稍有些凝滞。

    阿政闻声,拳头不自觉攥紧,到底,还是缓缓转身,看到了那张挂了泪花的脸。

    他面色自威,却再不如之前的暴跳如雷,只摆摆手对元曼和王翦道,“你们都退下罢。”

    元曼还有些担忧的瞥了我一眼,生怕阿政会再次责罚于我,眸色惴惴似只幼鹿般撞着。王翦在她身侧反倒比她冷静了许多,只是轻轻碰了碰元曼的肩,他二人才并肩出去。

    偌大的书房,留下我与阿政二人,待关门之后的脚步声远去,他才俯下身来,扶了我一把。

    我跪得膝盖有些酸软,不及站稳,便被他结实的拉入胸膛中,他紧紧拥着我,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打落在我脖颈上,脸语气都变了腔调,“还好,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我亦紧紧抱着他,再抑压不住心中委屈和伤痛,“青凰就知道,阿政是记挂着青凰的,阿政是舍不得杀青凰的。”

    两具身躯紧紧相拥,即使隔了几层棉衣,亦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

    于我而言,他舍不得罚我,他还愿意相信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吸了吸鼻子,到底是没流泪的,缓缓将我身躯扳正后,他才捏着我的面颊,面色略带疲惫的绽出个笑颜来,“你瘦了好多,可脾气还是那样犟。”

    “阿政的脾气可是见长呢,今日,青凰都好几次感觉脖子发麻,总觉一不小心头就不会再稳稳扎在脖子上。”我笑着,揩了把泪,“幸好,阿政还是心疼青凰多一点的,没舍得让青凰去死。”

    他苦笑着,眼眶有些发红,稍稍点过我的鼻尖,“你把政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笑着,不答话,只是有些羞赧将头低下。谁将他想成怎么样又如何呢?他行事本就手段雷厉,轮得到谁来评说呢?谁又敢来评说?

    帝王的喜怒虽和常人无异,可到底,帝王手中操握着的是生死大权,更是天下大势。动辄生灵涂炭,错一步,则血流成河。

    经这一遭,我在他面前只会变得愈加小心,忽而觉得当年不顾他的禁忌闯入甘草宫时,那样的我是多大胆,又多莽撞,乃至后来一些言行上的冲突,如今想想,只觉余悸深深。

    他拽着我的手,至桌前,将那一张黄榜平铺开来,那是元曼揭下的,我没想到她一直留到了现在,然后呈递到了阿政面前。

    阿政叹了口气,指了指印玺所盖位置,随即捏起那一方四寸的天子玺,复又在那玉玺左侧印下又一章纹。

    “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同?”他指着两枚章纹问我道。

    我俯下身子,细细观摩着,这四方的玺印章纹极为相似,粗浅看去就是一模一样的。可阿政既然指了让我细细看这印章,自会有他的道理,我便睁大了眼睛细细观摩起来。

    比较之下,才发现这两个章纹还是有些微不一样的,虽然所篆文字一模一样,可玺印的深浅程度、凹槽宽度,终究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我琢磨着会不会因盖时的力度不一样而导致章纹有差别,故而又拿着印玺印了一次,阿政也没拦着我,我轻轻盖上去,那红泥所烙下的痕迹的确浅薄了许多,可章纹模样终究是没变的,那凹槽的间距更无差距。

    缓缓将那印玺放稳了,我才惊得心跳都紊乱起来,惊慌失措的问道,“有人仿了天子玺?”

    他点点头,“政的榜放下去时,本只说的是将军王翦通敌叛国,携华阳公主和宫妃芈氏潜逃。拿王翦人头者,赏金八百。可榜放出去后,没多久,密探回了消息说在山上发现宫内绣样衣服的碎片,但未能拿见着将军和女眷,夺其性命。政交待下去,万不可伤害公主和夫人,密探觉察不对,反复问过孤,孤才知道,黄榜发出时竟被人改了。”

    事发时,阿政正于地宫周遭,还听了那老婆子的谗言,纵他不愿相信,可那么多人证实着,他又不得不信。加之当时地宫洞开,他不安着进去扰了一番祖母的清宁,竟发现秦之领土图册亦失踪了!他当即于地宫内写下诏文发榜,可碍于公主和夫人的颜面,不管旁人再怎么阐述,他也不会将这“家丑”外扬的,只做了些修改,全然推脱到了王翦身上。诏文所书,未贴出去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出了这样的岔子,导致之后的事都变得异常动荡起来。

    他为天子,时时发令以召天下,而自己下达的诏书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改了,甚至仿了印玺,就如虎被猫戏了般的阿政勃然大怒,当即将那做手脚的大监逮了出来,伪造的那枚玉玺一并搜寻了出来。

    伪造玉玺、擅改王命,这是必死的大罪。可做此事之人但凡下手,必是抱了必死决心的死士,誓死也要拉几个人下水,可见其用心之险恶。

    可榜文已发,咸阳街头谁人不知,此时再做修改,岂不有辱天子颜面?

    这一桩奇耻大辱,阿政拿酷刑折磨了那大监都觉不足泄恨,可那大监竟然供出还有幕后指使,这让阿政更加暴怒起来,后宫竟与朝局勾结,他如何能安心?

    我听着倍觉惊心,“究竟谁人这么大胆,会篡改王命?”

    可阿政开口,却是个我确定绝没有这番胆识手段之辈,“郑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