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阿政将这咸阳宫内搅得如此不宁,他是信了那老婆子的话了。

    王陵之内最重要的物件,大概就是陪着祖母的随葬图册了。我若没有记错,阿政将一份大秦的详尽图册全然呈给了祖母,于国而言,这是极为重要之物,但凡地图外泄,言说华阳公主叛国,也不是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了。

    阿政想要的,不止是大秦这片土地,更是这天下广袤的领地,他着人绘下的图册,少不得甚至会带上几分对邻国的觊觎之心。这图册若当真被外敌得之,定会提前做出准备来应对秦的攻势。

    画眉是在听了扶苏的相告之后,才得了机会出一次宫,第一次出宫她便看见了告示所贴,和扶苏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栖桐夫人芈青凰,被掩盖为“宫妃芈氏”,并未道明地位如何。尽管有很多人揣测,甚至,许多人揣测到了那极有可能就是栖桐夫人。

    这是画眉所知道的所有消息,粗浅听去,与我们并无多大用处。他如今最担心的,合该是那张地图,那是重中之重,我听着最为担心的亦是此处。不过,知道这地图随葬之人并不多,最有可能将这信息透露出去之人,自然是我。

    缓缓讲述完毕,王翦才问道,“画眉都劝翦带着你远走高飞了,因为连画眉都知道,即使回宫,面对的可能是死……”

    我淡然道,“我不信他会赐死我。王翦,这其中冤情太多,我若什么都不解释就走了,我这一世都会背上骂名。在咸阳,我记挂的太多,扶苏儿、阴曼、还有……阿政。”

    我看着王翦,他的眼神很清澈,却带着丝丝不愿面对的痛苦。

    王翦闷闷的自酌了两杯酒,才苦哈哈笑着,“青凰,如果现在走,一切尚早。”

    “王翦,你早已不是孩子,怎么心性还这么不成熟?”我叹息着,“我虽只是他的宫妃,我尚且知道如今的秦王,是多么野心勃勃。他的图谋,是这天下,你我逃出咸阳、逃出大秦又如何,他若当真要找我们,我们又能逃到何处去?还是,你想过一辈子躲躲藏藏、如阴沟之鼠般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不答话,我便继续追问着,“元曼呢?元曼又该怎么办?她如今背负的是叛国的罪名,若将她随我们一起带走,她今生该往何处找依托?她本是公主,难道要让她过乞儿般的日子吗?不将她带走,那通敌叛国的罪责、丢失的图册,都足矣要了她的性命。”

    “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又是阿房的遗孤,他断然不会舍得杀她的。”王翦不冷不热说道。

    我冷笑着,“你不了解他,于他心中,天下江山才是最重,儿女情长、亲情血脉,他喜欢了,就如珍宝般捧在手心,他若觉得可舍之弃之,他亦会果决抛弃。”

    我的分析条条道理都摆得再清晰不过,诚然,这些东西我不说,他也能明白的。他只是不甘,尽管他深谙这其中之厉害,可他却不愿承认。形势逼人之下,除却举杯邀杜康,也着实没有更好的消愁法子了。

    今夜万籁俱静,静谧得连风声都没有半分,他喉头的滚动也就在这夜里更加清晰,那晶莹的酒液淌在他唇角,比泪液更教人心疼几分。

    许久,他才喃喃着,半带微醺姿态,可眼睛却很清明,“青凰,我们尚在宫墙之外,他就非要了我们的性命不可,取之首级可赏重金,他恨不得我们死。假若我们回了咸阳宫,我是说假若,他都不愿见你,或者见了你就将你直接赐死,不愿听你解释更不听信你的解释,要赐你的死。青凰,如此这般,你还要回去吗?即便知道他极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笑得很无畏,“如果在宫外就死了,未免太冤了些,但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宫外,注定这一世就是这样的命的话,我又有何好说呢?”我顿了顿,释然道,“况,他想要我的命,他大可直接赐死,犯不着花这么多的心思兜这么大个圈子来要我性命。我的命,但凡他想要,我便愿意给他。”

    在说此话时,我的心纵然是凉的,可也很决绝。

    王翦的表情愈发痛苦了两分,“为什么?青凰,你宁愿跟在他身侧受苦,也不愿跟我走呢?我不信你是这样不惜命之人,我更不信你是这样糊涂之人。”

    “从我出生,安国君赐了我这凰字,我和他冥冥之中便结下了不解之缘。王翦,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要嫁入帝王家的,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会成为太子政。从青凰来到这人世伊始,便刻下了他的烙印,人是他的,命更是他的。你让我跟你走,我只问你一句,走到哪儿去呢?树叶离了树,又能活多久?”

    言语不重,可砸在他心上,应当很痛。

    我非刻意伤他的心,只是我若不这么说,接下来该质问他的,我便寻不着好的由头来开口。

    王翦只是神伤着沉默了半响,便执著为我夹了两片牛肉,“你多吃点儿,吃些东西,夜里身子也热乎些。”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儿,只是兀自做起了手中的事。他是在逃避,可如今我与他对坐而谈,这些问题,他又能逃避到哪儿去呢?有时,他这个当兄长的性子当真还比不得百灵成熟。

    我为他斟了杯酒,委身将酒推至他面前,欺身逼得有些近,嗓音抑压得极为低沉,“王翦,我不冷,冷的……是你的心。”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身挪开两步,嗓音喑哑着,竟唤了一句,“夫人……”

    听到这句夫人,我心中的石头才算放下,退而坐好。王翦如今肯再唤我一声夫人,说明他心中,已经再没有阻拦我回宫的意思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宫?”我问道。

    王翦神色微微一滞,“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两声,没想到,有些事,他还非要我点破,才愿承认,“你是秦之大将,秦如今有多少人是你的故交旧识,这自然是不消我多说的。芈氏的势力再怎么倒台,也只是将芈氏的宗亲连根拔起。而王将军的军中势力错综复杂,拔出一支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大王能轻易除掉芈氏,却不能轻易瓦解将军的人脉。你我在这咸阳城的私宅中待了也有几个月了,前一个月,我愿意相信是你为刺探情报而不敢妄动,可之后呢?士卒之间的兄弟情之深,不可能会为几百金所收买的。”

    这一层,我起先并不曾想到,而是自从那一夜他去杀牛取肉的时候,才露出破绽来的。

    诚然在此之前,我也怀疑过,为何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一星半点回咸阳宫的消息。可我一直都太信任王翦,觉得他是可以依托之人,故而也不曾向他发问,怕我逼得太急,他会惹出什么事来。

    可那一夜之后,我发现他时有在夜里往外奔波的,子时不见了人影,不过一个时辰,便会回来。会晤频繁,必然是与亲近之人,而且他如今身份地位太过特殊,此时还与他私下往来的,必然为心腹。回想从前,才会记起,偶尔,他夜里也是有往外奔波的。

    故而我才大胆揣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朝局的情况,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寻人面圣。可他因私心,一直不愿将我送回咸阳宫。再联想起这许久都没有消息的咸阳宫,便愈觉蹊跷,加之今日他对我言说画眉劝他带我走,他找到了最好的借口,私心才彻底暴露出来。

    “我听见你唤我夫人了,总算,王将军还没忘记你我之间的身份。青凰与王翦互相喊着习惯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这些。如今,既然你还记得,想必也不会再阻拦我回宫了罢。嗯?”我低声质问着。

    他苦涩的闷哼了两声,神情溃散。

    “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你却一直都是最透彻的那个,我的这点小心机,怕是栖桐夫人早已窥明,亏翦还一直以为,只要能让你以为咸阳宫内如今形势险峻,为了活命,你就会跟着翦走。”

    他垂眸,不再看我。

    我却终于恢复了些气势,定定然的看着他。

    月牙弯弯的挂在天际,印在这湖中,犹如银刀般寒人。娥应悔偷灵药,独自上了广寒,夜夜只能对着桂树和月兔起舞。与心爱之人诀别,永世的孤寂,那该是怎样的难熬。

    “将军何须颓废,将军之品德,何愁没有罗敷女长伴将军,安稳一世?”我叹息着,“将军其实早就知道,你我之间永无可能,又何苦执着不愿承认呢?”

    半响,他才抬起头来,迷离的眼望着我,问道,“青凰,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愫?”

    他还在执着,只是这一回,他知道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我不忍将他打入冰窖,故而只若即若离的答了句,“本宫从来都是欣赏将军的。”

    王翦浅浅一笑,似是十分满足。

    “过了年罢,”他抿唇笑着,“青凰,再让我自私一回,我想与你过一回热闹年。出了十五,我就送你回宫。”

    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这么些日子都熬过来了,我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

    “好。”我答应着,“不过前尘将军已经清楚,后事,青凰也想提醒将军一句,青凰与将军,绝不会成为赵姬和吕不韦。”

    他不再小斟小饮,而是抱着酒坛畅快喝了口,“翦从不认为夫人会是第二个庄襄太后,一如翦亦不认为,翦心灼灼会改变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