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从发现他对我格外不同一点的时候开始,我心中便很明了: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如是,我与他皆有自己的家室,尽管他已经亡了妻,我在被我的夫追杀着;唤作从前,亦不会改变多少,我若真变成了他的童养媳,说不定,也只能沦为他的一介妾侍,久了,腻了,乏味了,就忘却了那份远远观之的淡然美。

    我承认我有些贪恋王翦待我的好了,可我心底却无比清楚,我与他之间,从来都么有可能,又谈何而来的幻想和他长久呢?

    如此下去,只怕迟早也是一段孽缘,如果将来定会铸成大错,为何不早些趁春未暖前,先将未萌芽的嫩胎儿先掐死呢?

    “我知道你记挂着元曼,那你今日还舍得罚她?”王翦坐在我床头,我禁不住往里缩了缩身子。

    他似没看见一般,或者,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挨着我坐着,“一如前几日,元曼这丫头闹着不肯用膳,你便真的任由了她闹去,叫她吃了不少苦头也要让她自己后悔,两个人都倔着谁也不肯松口,可是两个人心里,何尝不是互相牵挂着的,不是吗?”

    元曼,说起这孩子,总是有许多教我动容的地方的。

    她不是我亲生的,与她之间,我也许曾有过她到底是阿房的孩子的想法,可是时日越久,我便越发的觉得,这孩子与我之间,又何尝不是血脉相连般的亲近呢?

    阿房将她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拿她当我的亲女儿在养了。

    “元曼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去看她,她还不忘问两句,母亲用膳了没?母亲记挂我不曾?说起来,你们两个的性子,倒是当真有几分相仿的。”王翦说着,低声喃喃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是在笑我,还是在笑我与元曼之间的关系。可他靠得这般近的感觉,诚然让我有些不大自在。

    终于,他回过神来,看着越往里缩了几寸的我,低声喃喃道,“你在躲我吗?不必躲的,一如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说着,他的手触碰过来,却是摸住了那瓷盅的边,“汤不烫了,温温的,此刻入腹最好。你快喝了罢,喝了,我也好再去给元曼熬一碗。”

    我有些惊慌失措的抽回手,抱着汤盅,狼狈的囫囵吞咽了几口。

    那辛呛的热姜汤入腹,虽然不如之前那样快要将舌头都烫熟了的痛,却在入口时也觉有些不大适应。只是在暖暖涌入腹中时,回荡着一股热气,温得让人贪恋。

    我差点被这姜的辛味儿呛出眼泪来,囫囵灌下这盅热汤后,憋着喉头的刺喇喇的不适,将盅塞回到王翦手里。

    王翦笑着,笑得十分宠溺,只伸手过来为我轻轻拨开不小心被我含到嘴里的发丝,然后将我散乱的发撩至耳后,他愈凑愈近,我本能的往后挪移了半寸。

    只听他略微邪魅的喃喃在我耳畔温热吞吐着,“青凰,你病时的娇态,亦是如此可人。”

    靡靡之音,直让人心尖颤过一阵酥麻,未饮自醉。

    他的举止有些轻佻,可却再无进一步的冒犯之举。从前的我,也许会暴怒着跳起来要揍他罢,可如今,我却是没有半分反应,只是冷冷斜了他一眼,嗓子低沉得有些喑哑的话道,“出去。”

    他的神情微微一滞,表情是我未见过的僵硬,终于,他端着药盅,起了身来站在床前定定的看着我,似乎有些无力的叹息了一声。

    即使会有一刹的怦然,可我明白,在他想接近我时,我脑子里的那个人,始终不是面前的这轮廓。我做不到自欺欺人,我更做不到将就,或是被他的暖心举动、偶尔情愫迷蒙而打动。

    因为,我爱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

    “不早了,你好生歇着罢,我明儿再来看你。”王翦站在门口,半响,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带上门出去了。

    膳房里传来细微的嘈杂,我知道那是他在给元曼再烹一盅葱姜水。

    至此,我才忍不住长吁一口气,顿然瘫软在床榻之上,手触及胸口,只觉那儿砰砰跳得厉害,又毫无章法,紊乱直极。放空了的思绪,再经不得我想其他,就在这腹中的暖流未褪之前,一梦庄周。

    我也只痛了那最厉害的一回,次日醒来精神头便好了许多,便抓紧时间将手里的袄做了。还有两片大户人家要求做的几何纹的领,绣好之后,我又托哑婆婆给人家送了过去。换了钱回来,我留下少许以备不时之需,更多的则是给了哑婆婆,并拨出一部分来,交待哑婆婆,年节时买些好吃的,回来好过个温馨的年节。

    哑婆婆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于老人家看来,有这么多人陪着,就是个最好的热闹年,团圆年了罢。也是在这之后不几天,咸阳街头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在人院子里打死了一头豹子,那豹子想进笼舍叼鸡来着,幸而没将人家孩子给叼走了。亦是因此,那附近的几家有孩子的大人、连带着死了牛的那几户,都闹到斗兽场去了,纷纷觉着是斗兽场的出了纰漏,将山豹子没关好放了出来野,可斗兽场的人直喊冤得很,他们近来根本没有组织过豹子的打斗。

    这豹子的由来,想必也就我们这一屋的几个心中最清楚不过了。只是已成往事,谁都没愿意再提半个字。

    年节将近,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我在年节之前将袄都赶制了出来,每个人都有一件。这,算是我为大家准备的一点小小心意罢,我看见他们很多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微妙。

    施帛笑得很灿烂,是孩子最纯真的烂漫。

    哑婆婆捂着袄子合不拢嘴,兜在身上时不时的蹭一蹭衣袖和胸前,生怕弄脏了半分,爱怜得紧。

    王翦则是挂着浅浅的笑,远远地看着我,会心的勾了勾唇角。

    元曼,元曼开心得在院子里转圈儿,她兴奋的对我道,“母亲,这是我头一回感受寻常人家,母亲为孩儿缝制衣衫的温暖。”

    其实,她也是无时不刻的在渴望着母亲的温暖的罢。

    “你并非第一次穿母亲做的衣裳,”我抚摸着她渐长的发,她只绾了一个简单的髻,其余发全部用一花头绳扎紧着,满满的都是孩子的生机与活力,“很小的时候,你娘就为你准备了你到二十岁的生日贺礼,每年一样。”我将她头顶上那根铜簪轻轻拨动了两下,“这个,是你七岁那年,我给你的。这便是你娘为你准备的贺礼之一,每年都有,只是从前,怕你过早的要光所有关于她的回忆,才没告诉你。”

    闻言,元曼的脸上露出些微哀伤姿态,却又旋即将簪子轻轻抽了出来,捧着簪花在手中亲了两回,抬眸傻乎乎冲我笑道,“还好,茵陈告诉我这东西怎么都不能丢,莫不然前段日子肚子饥得慌时,我还真想将这玩意儿给去当了。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可我那时是真的很想吃肉。”

    元曼说着,将东西捧在手里又亲了好几回,宝贝得不得了的模样,才又将簪子给插了回去。

    我被她闹得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才多大个人儿,居然也能想出没有肉吃就当了首饰去换银钱的古怪想法来,这糙模样,也当真不知是跟谁雪来的无赖市井性子,权当个酒囊饭袋般的人,只顾着贪图嘴上痛快了。

    也幸而是茵陈,虽然没告诉她那簪子的由来,可也反复交待不要弄丢了,她才晓得那是件该珍惜的物什,莫不然往后知晓,只怕肠子都悔青了也是再找不回来的。

    我好气又好笑的敲了敲元曼的头,嗔骂道,“尽爱胡闹。”

    元曼只俏皮的吐吐舌头,冷不丁的又喃喃了一句,“要是如今父王也在就好了,母亲,我想父王了,我想父王带我去骑射的样子,呆子弟弟现在应该又被父王管教得更呆了些罢?还有阴曼妹妹,不知她是不是又长高了些。”

    我不想她伤心,故而只捏了捏她的面颊,“快了,总该是要回咸阳宫的。”

    年节关头,记挂着家亲的又岂止是我呢?元曼这孩子,也不是在惦记着扶苏和阿政吗?我只是随口的一句安慰,换来的却是元曼张扬的一张笑脸。

    她没有再多纠缠我关于何时回宫的问题,而是扭头得意的晃着新衣裳和施帛顽闹自在去了。

    看着大家欢欢喜喜的,我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只是在看向王翦时,发现他正盯着我怔怔的出神。

    他今日,冷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如果换做从前,我待他只消稍稍示好,他便能猖獗起来,如今给他做了身新衣服,奈何却是惶惶有些不安的模样呢?

    我琢磨着,方才我与元曼诉说的是回咸阳宫的问题,时间过了这么久,王翦依旧没能想到任何办法,这也着实有些不大对劲儿,莫非,是这两日王翦找到些新的出路,却也有些棘手的出路了吗?

    我想回咸阳宫,一刻未歇的想回咸阳宫,故而我便上前至王翦跟前,漫不经心模样问了句,“你似是有些苦恼?”

    他怔怔的回了神,鼻息有些浓厚,“嗯。”

    不待我开口问,他抬眸忽而看着院里的枯干老树,低喃了一句,“今日晨起,我在集市见着画眉了。”

    我被王翦这一句惊得险些没沉住气,又是喜又是急,遂亟亟欲追问,不想不待我开口,王翦却又幽幽吐出一句,“她希望我带着你走,带你离开咸阳,离开大秦,离开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