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帛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忽闪忽闪的看着我,眸子里饱含的是孩童的天真、和对母亲的渴望。

    “不行。”我表情渐渐严肃,看着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施帛的这个要求。

    他的脸上顿然充满失望和挫折,喃喃的问我道,“为什么?”他有些失望的红了眼,缩了缩鼻子,忽而又垂下头使劲绞着自己的双手,“我知道了,凰姨是栖桐夫人,凰姨的地位那么高,我不过是个普通国人罢了,又有何资格喊凰姨当干娘呢。”

    我微微张了张口,很想告诉他不是因为这样。

    如果,他没有干爹,或者他的干爹不叫王翦,我是很乐意收下这个乖巧的干儿子的。

    同情心一旦在这个时候泛滥了,将来阿政追究起来,怕是连施帛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可这个道理,我又确实不能和他细说,毕竟他和王翦的关系那么好,王翦和我之间的私人恩怨,终究不该让太多的人知道,尤其是让这么个小孩子知道。如此,这反驳之词再说出来也没多少必要了。

    我笑了笑,“你还小,不懂这些,你只要知道凰姨绝对不是因为你身世地位太低,而不愿意认你做干儿子就好。”端着手里的药,“来,先把药喝了,好吗?”

    施帛虽然还是有些失望,可知道我不是因为他身份太低而看不起他才不认他,眼神又恢复了丝丝神采。

    片刻,他又抿唇笑着看着我,乖乖的嗯了一声,喝下了药。

    待他将药喝完了,我才放下碗,颇为心疼的抚了抚他的发,“小帛真乖。有些话,凰姨不好和小帛解释,但待小帛长大一点,小帛就能明白了。凰姨虽然不能认小帛当干儿子,但凰姨的心里,早就把小帛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闻言,施帛笑得更甜了些,望着我时眼底的笑更加澄澈,“凰姨,你真好。”

    “这么快就将药喝完了?”王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帛,别缠着你凰姨闹了,干爹喂你喝粥,放你凰姨回去先用膳,好不好?”

    王翦端了些粥拌着咸菜进来,我与他相视一眼,知道他是来照顾小帛的,便起身为他挪了位置,出去用膳了。

    咸菜和黍粥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平淡,食之并无多少味道,元曼似是在吃糠咽泔般的挑着玩,我则无奈的一点点的舀着吃了,便荡悠着回去挑烛复又绣起了绣片。

    冬日的天,太过死寂,死寂得连做女这种安静活儿都嫌太静谧。

    绣着绣片,也因心不在焉的,连连扎了好几回手。在第五次扎着手的时候,我吮了吮指尖,心知我是再坐不下去了。施帛病重,眼看着我们饥寒交迫连过冬的暖和袄子都穿不上,元曼吃饭愈发索然无味,这样下去,不等我们被人捉拿丧命,都要饿死或是冻死在咸阳。

    叹息一声,我取下头饰,又换了件更加破烂的旧衣裳,便欲出门。

    我不敢从正门出去,自然是翻了墙头便往外走,连越过好几条街道后,才敢下来踩在青砖路上。这样,离那私宅远些了,万一我被人拿住,众人也不会那么快寻到私宅住处,捉拿了王翦和元曼。

    囊中羞涩的滋味,真是不大好受的,我摸着空空的兜儿,苦笑着有钱时金玉珠宝随意赏人,没钱时就连一两个碎银子都恨不得孵出多几个来再花。

    此番出来,我是准备借钱的,白日里太过引人注目,只有在夜里,才能更好的避开旁人的目光。

    咸阳城,我感叹除却芈氏之外,好在我还是有那么两个故人可以寻找的。此番我准备去找的,是赵无风。这小子自从离了咸阳宫之后,我也有些年不见他了,不知他可还能认出这般落魄模样的我。

    循着记忆中的路找了许久,因着天黑不好辨路,我还绕错了两条路,兜兜转转之后,才找到赵无风的家。

    这儿住着的多是些小官小吏和普通国人,宅院都不大,挤在一处,各家各院的门户都差不离,因而费了我好些功夫才寻着他的家。

    我敲了敲门,内中传来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大半夜的,人都歇下了。”

    “故人来访,找赵无风。”我琢磨着我的名字是断然不敢在此时暴露的,可不报上姓名,人家不给我开门也占理,故而思索片刻之后,我追了句,“我是画眉。”

    内中一阵牢骚之后,嘀咕声叽叽喳喳念叨着,小孩儿的吵闹声和起夜的咳嗽声之后,终于有人来给我开了门。

    他端着一盏烛火,表情很是焦急,可开了门之后,眼底闪过的最先是一丝失落,旋即又是震惊。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往其中推了推,才道,“外头不好说话,里面说。”

    他点点头,关上门,引着我往屋里去,进了堂屋,他那一脸困倦的婆娘有些不满的白了我一眼,他却连他婆娘的眼神都顾不上,指了指外头道,“安倚,快去少些热水来,这是贵客。”

    赵家的宅院并不大,和千万这儿住着的人的院子一样,也无多少特别好的陈设。可到底这是一个家,比之咸阳宫,这家安宁了太多。

    许是因为离了宫院的喧嚣,少了那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的眼神看上去也比从前淡然多了,更没有他待在阿政和阿房身边时的谨慎。

    “栖桐夫人……”他开了口。

    我微微摇头,“除却那个称号,如今你唤我什么都好。”

    闻言,他叹息一声,应当是猜到了什么,半响,才纠结着,讷讷的唤了我一声,“大人。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大人?!这称谓倒是别致,也好,这样称呼我,也不易引起旁人的怀疑。

    “近来咸阳城的巨变,还有外头散步的那些谣言,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现如今,我遭到了所有人的追杀,可我又不相信阿政会发布那荒谬的借口来杀我,如今,唯有再见到阿政,双方对质,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风,如今你可还能面圣?”我急啄啄的说了一长串。

    赵无风整理着思绪,待我说完,才皱眉抚颔道,“微臣无能,如今微臣不过咸阳城内一小小巡城领头,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和机会面圣?”

    说罢,我与他同叹息了两声。

    如今的赵无风,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想必从前青涩憨厚模样,如今他倒是壮实了不少,肤色也更深了些,须髯蓄起更彰显几分成熟,愈发有个敢作敢当的男儿模样了。

    开门那一刹那的失望眼色,我就断定,他对画眉并非无情的,甚至可能情深情长,只是当年不知什么原因,他才拒绝了画眉的主动示爱。如果当年我的眼神能更毒辣些,看出他两个其实郎有情妾亦有意,我会直截了当的给他二人赐婚罢。如今,却是也可惜了这对苦命鸳鸯了,赵无风待如今这个婆姨好是不好我不知,可画眉这一生,诚然是被耽搁了。

    诚然我早就该猜到他见不着阿政的,他非朝臣,光是凭着曾侍圣驾,哪儿能他说想见就能见呢?

    这是在我意料之中,故而我也并无多少失落,今日我来主要还是为借钱,这夜半三更的,我也不好总在此叨扰人家休息,故而我从手上褪下那对相思玉镯的一只,推至赵无风面前。

    他看着我,神情费解。

    “我今日来,是想借些银钱的,所为那般我也不便透露。你若念在故人一场的情分,家中有些散碎银两便先借来我救急。”我叹息了两声,“也不求多,但求一口饱饭钱就好。”

    这玉镯无论水色还是做工,都乃极品,若是拿去当铺,怕是够施家这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可这样好的家伙什儿,我怎敢拿去当铺,我可没有忘记当年龙城险行,王翦正是循着一枚玉,才追踪着一路找寻到了我的踪迹。

    如今的玉也绝非凡品,我一个女子,单拿玉镯去典当,少不得要引人怀疑,若是因被人怀疑偷盗而追踪至我头上,因此丧命,到那时我可连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赵无风微微滞住,有些不明白我的意思,可他只是缓缓将玉镯推回至我跟前,颇为惶恐道,“怎敢收大人的东西,大人有所需求,微臣自当鼎力相助。”

    不等他将东西推至我面前,我便反手将玉镯直接塞进他手里。

    苦笑两声之后,我才道,“赵卿,如今我之境界,进退皆为寸步难行。这玉镯,赵卿无论如何都该收下,要知我如今有没有命活回他面前都难说。若吾之幸,能洗刷冤屈,这玉镯便是我欠赵卿的份儿,赵卿哪一日有了麻烦,带着这玉镯来寻我,我定倾力相助。若吾辈无福,这玉镯并非凡品,拿去典当便能足矣让赵卿一家丰腴多年,权当我还了赵卿今日钱债。”

    我说得极为动容,赵无风听着我的言辞,竟耐不住眼眶有些发红。

    他不再推辞,只是将玉镯小心揣好,“大人太悲观了,如今情形,不该是那么差的。如此,微臣也不再推脱了,微臣领了大人的情,且不论将来是否有所求,还愿将来能再见大人,将这玉镯亲手送还。”说着,赵无风起了身,火急火燎的便往另一屋去。

    喧嚣声起,妇人的骂声传来,有些不堪入耳。可赵无风并不理她的叫骂,只是依旧翻箱倒柜的数着钱财。

    不多时,赵无风拿了一小布包进来,往我面前摆好,还不及开口,他那婆姨便冲进来抢了去,哭丧着脸骂道,“赵无风,你别欺人太甚。这钱好不容易攒着的,眼瞅着儿子再过几年就该娶媳妇儿了,你拿了他的老婆本儿,想送给这个野妇吗?”

    这一声野妇骂得忒难听,可我到底有求于人,终究没能反驳。

    始料不及的,赵无风竟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那女人的脸上,眼神有些凶恶,不愿解释半句,便夺回了那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