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曼并无半分牵扯到华阳宫和芈氏的势力,又不过是个金钗之年的**,按常理而言,她是没有任何理由陪着我同去守灵的。加之如今恰逢我与她关系恶劣时,若不是这丫头当真对祖母感情极深,怕是她也不会跟着去遭这罪。

    我心内不禁有些感动,祖母带出来的这些孩子,好歹不是个个都没心没肺的。即算是芈青萝,她也不过是恨极了我罢了,对祖母,她还是有着三分敬爱的。

    “你二人今日这是胡闹些什么?”阿政有些不满道,“那地宫里阴森森冷凄凄的,你们一个贵为公主,一个贵为夫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贸贸然真让你二人去守灵,到时可是哭着回来孤都不会放你们回来的。”

    他有些生气,旁人听来,他是心疼我与元曼不该去遭那活罪,可我知道他真正生气的是,彼时在后苑内我未同他讲完所有的话。如今闹得众人皆在场,我说出的话便是这百十号人都听着了的,他既不好反驳更不好反悔,虽,他从未做过让他后悔之事。

    我问的那三个月时间,为的就是避开这群即将被他所刀俎的鱼肉,又不想叫他为难,才自己寻了个由头躲到地宫里去。也能再多陪陪祖母,陪祖母三个月。

    “你若真是有孝心,孤怜你二人体虚,不若在宗庙内为一众先祖烧香祈福。”他反应极快,我却还未想到这一层。

    不料元曼这丫头比她父王脑筋转得还快,当即便道,“儿臣想再陪曾祖母一些时日,自然该去地宫,那儿离曾祖母更近些。父王,儿臣自幼便为曾祖母所栽培,旁人不知可父王您该清楚,若没有曾祖母,儿臣如今怕早就不在父王和母妃膝下承欢了,父王,您便让儿臣去罢,权当儿臣对曾祖母最后尽一尽孝了。”

    阿政目光中含着淡淡心疼,心一横,却也点了头,“好,好孩子,你和你母妃一样都极孝顺的。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如此,孤便允了你二人去守灵罢,三月之后,孤定亲自去接你回来。”

    我和元曼一同谢了恩,起身后,我才在他耳畔低喃道,“阿政,我知你这三月定不会过得太轻松,你便好好安顿朝政罢。我会照顾好元曼儿的。”

    他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说些劝慰我的话,扶苏却也上前来,“父王,儿臣……”

    “你不必多说,你是公子,又是孤最器重的孩儿,扶苏,你若当真有孝心,便将你的孝心用在课业上,用在读书练武上,可知?”阿政对扶苏时,总是十分严厉的。

    他对扶苏的要求总是高些,十二岁,正该是孩子最爱玩闹的年纪,可扶苏却已经被夫子、律法、朝纲压得没了片刻玩闹的时间。他也从不抱怨,还常挤出些时间来,额外的再去向一些贤者请教问题。

    然,阿政依旧对他不甚满意,我知道他对扶苏的期望很高,只是偶尔我也会感到这般大的压力,对扶苏儿并不是很合适。

    扶苏皱了皱眉,头却不禁压低了两分,“父王,儿臣只是想,到时候父王能准儿臣三天假,让儿臣亲自去送送母妃和姊姊。”

    闻言,阿政笑着点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又懂事知礼。如此,孤便准了你的假,到时你去送送你母妃和姊姊罢。余下事宜,待你母妃和姊姊回来,咱们再做盘算。”

    扶苏点点头,很认真的又瞧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略微红肿,这两日,他没少流眼泪,只是哭的时候,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宗庙中除却祖母之外,更是将阿政的高祖父也抬来了。宗庙并非等闲之地,故而没多久,闲杂人等便都退却了。

    在宗庙中兜兜转转又待了好些日子,终于择定吉日。华阳太后丧十五日而发,一时之间,咸阳城内哀声遍野。诚然华阳太后的死于寻常国人并无什么影响,但这好歹是国丧,故而咸阳城内不敢有半分礼乐声。

    殉葬者共有二十一人,除却华阳宫内的婢女,还有芈氏一脉中的旁系庶出子女。

    祖母虽交待过阿政,她不甚喜欢殉葬制度,但为彰显阿政对祖母的孝敬,阿政还是给祖母择了二十一人随之活葬。他说过,这三个月,我什么事都不要管,于是这殉葬的规矩,我虽有意跟阿政提意见反驳,可阿政到底没答应。

    祖母是和安国君合葬的,地宫周遭亦是早就有不少人在伺候打理着。如当年的夏太后,阿政虽也敬重她,但到底她的地位不如华阳太后,阿政能以太后之礼厚葬,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到将夏太后和安国君合葬。他亦知晓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的情深一世,能让他们生同衾死同穴,也是如了祖母的遗愿。

    我和元曼被送到地宫旁的庙里时,一路跟随的只有扶苏。阿政还要将惠文王的棺椁护送回原陵寝,高祖父自然是比我们这头重要些的,加之我们有扶苏的护送,他倒是也安心了。

    不过,元曼依旧和我无话,至分别时,扶苏才拉着元曼说了几句悄悄话,又跪在我身前,“儿臣不能时时在母妃身侧尽孝,但是儿臣有时间便会来探望母妃的。三个月的日子也快,此处虽然艰苦了些,但不失为个清净的好去处。儿臣知晓母妃是想多陪陪曾祖母,以尽孝心,儿臣自愧不能和母妃姊姊一起再守着曾祖母三个月,只求这三个月的时间,母妃能够好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说着,扶苏拂裳跪下,重重给我叩了三个响头。

    我俯身将扶苏扶起来,欣慰笑道,“扶苏儿,你在你父王身侧,也不可懈怠。你父王虽然待你严厉,但你父王全都是为你好。扶苏儿,切记好生听你父王的话,可知?”

    他点点头,“儿臣不会叫母妃和父王担忧的。”

    我欣慰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笑得粲然。携着扶苏儿的手正欲将他送出这庙宇外,他悄声在我耳畔低语,“母妃,姊儿不是真心跟母妃计较的。姊儿如今不过是拉不下面皮和母妃认错,在此能待三个月的时日,儿臣相信姊儿必能悔过,和母妃冰释前嫌。”

    “母妃知道,你两个从小是什么性子,母妃都知道。况,你二人都是祖母手把手带出来的,母妃岂能不放心你们呢?孩子嘛,闹闹脾气,总是有的。”说着,我禁不住又叹息一声,“你两个倒似是你为兄长,元曼为妹妹了。也好,你身为男儿,心胸自然该比她开阔些。”

    出了庙门,但见王翦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苍劲的大树荫荫盖盖了一大片,这骄阳似火的,习习微风拂过树下,倒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扶苏看了我一眼,又寻着我的眼光瞧了一回王翦。

    “王将军是父王钦点了来护卫母妃和姊姊的安全的,这世道,不甚太平。虽大秦国强民盛,可秦如今对各国的虎视眈眈,早已埋下了不少仇恨的种子。父王说,有王将军的护卫,他放心。”扶苏说着,对王翦招了招手。

    王翦亦朝着我们的方向挥挥手。

    有王翦的护卫他放心,阿政啊阿政,你倒还真是对他与我放得下心。

    “你父王的安排,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如是说道,看着士卒将黄骠马牵了过来,扶苏跃甚跨上马,不远处有着他的护卫在等他,“扶苏儿,这日头太凶煞,你回去的时候切记小心些,莫将自己晒晕了,有驿站便停下饮马歇脚纳会儿凉,莫将自己晒病了,可知?”

    他点点头,“儿臣谨记母妃关怀,儿臣回去了,母妃也快请回罢。”说着,他冲我又温润的笑了笑,这才策马扬鞭而去。

    目送着扶苏的车马远去,直至看不见了,我才往王翦纳凉的那方向过去。

    彼时王翦正安排着手底下的人员轮岗,见着我过去,颇为安分的行了个礼,那小卒领了令便也退下了。

    我抬手,“卿家不必多礼。”

    “外头的日头毒,夫人还是早些进去歇着罢,莫被晒着了。”王翦的话语倒是颇为安分。

    我点点头,只作不经意的提醒道,“本宫只是想来和将军招呼一声。将军既然受王命,可见大王对将军信任有加,将军切莫辜负了大王对将军的信任。”

    他是个聪明人,我只说让他不该辜负阿政的信任,他当即便站正了身子,“王命岂敢负?请夫人放心,若非急事,末将绝不叨扰夫人和公主。”

    微风习习,他的表情严肃,眼眸微微下垂,一双桃花眼泛出些微哀伤的神色来。我若是个未嫁的女子,该为这眼神所动心的,只是无奈今生已经心有所属。虽然,直至如今,我依旧弄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我动情,而且是至今依旧有余情。

    我点点头,“这松树下当真是个庇荫的好地方,将军且歇着纳凉罢。”说罢,我便转身回了庙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翦果然如他所言一般,从不敢进庙内来打扰我。只是每日在庙外他会远远的看我一眼,不经意的看一眼,又做贼似的收回目光。

    我身边未带任何婢女,精卫伺候着百灵,阿政则有额外的任务要交给画眉,我又不想带着杜鹃在身侧,索性便所有事情都自己做了。

    扶苏儿偶尔会来看我一会儿,都是将将晌午功夫抵达,待上两个时辰,日落时分又匆匆赶回去。

    如此捱过了一个月余,王翦才自主进了一回门,他带来的是韩国战败、韩王安被俘的消息。从韩国将消息传来也要写时日,再传到这里,算一算时日,阿政果然是在他说的时限内攻下了韩国的。

    “打了胜仗,将军缘何面上不见喜色?”我问道。

    王翦抿唇无奈笑了笑,不待他开口,元曼这丫头却不知从何处闯了出来,“他是将军,自然是恨不能上战场杀敌了,本宫猜,王将军此刻看着捷报,心内定然是如猫儿挠般难受罢?”

    我面色微微一滞,却是不知元曼何时开始竟和王翦这般熟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