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似每一声雀鸣都变得尖锐起来,危机四伏的时刻从未间歇过。我左右环顾了一下,王翦正好从外头进来,墙头四处无人,我这才敢拉着阿政进了屋子。

    泪眼阑干,他熬红了双眼噙着泪水,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反手拂去我面颊上的泪,“这该是个高兴的时候,哭什么呢!”

    我顾不得眼泪鼻涕蹭了他一手,嗔骂了句,“你疯了不是?居然跑到白水县来寻我了,你可知这儿离咸阳还是有些路的。把我当香饽饽想要杀我的人本就很多了,你是王,大秦的王,觊觎你性命的人可比我多了不知多少……”

    钦天监再三说过,大秦今年多国丧,这国丧我本以为会落到祖母头上,可祖母的症状是痛风、痹症,却又不是要人命的病症,祖母方面我却是多虑了。我出了咸阳,若我身死,吕不韦提议给我加注个往后的封号,这国丧也是没错的。可怕就怕在,此刻阿政离了咸阳宫,他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的面容带着几分疲乏,“蒙毅带着画眉和蒙骜将军遗体回来时,政瞧不见你,他们跟政说你失踪了,寻不着人了,甚至有朝臣跟政提议借此发丧,好正名攻魏,可政不相信……你只是失踪,并未身陨不是?政相信你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政的。”

    “是,我答应过阿政的,我会回来陪阿政和扶苏儿,怎么舍得死在异乡?”我哽咽着回答。

    灶屋内传出碎瓷的声响,阿政警惕的站起身来,怒目圆睁盯着那布围后,愠声质问道,“谁人在里头?鬼鬼祟祟的?”

    片刻,灶屋内出来两个战战兢兢的老者,正是刘老汉两口子,将将一出了灶屋的门,膝下一软,便给阿政跪下了,他二老只齐声颤巍道,“不知大王莅临寒舍,招待不周,还望大王恕罪……”

    我扯了扯阿政的衣袖,“这是刘太公和他内人,阿政你莫吓着了他们,这两日亏得在刘家二老照拂呢。”说着,我冲两位老人家微微一笑,起身便去扶他们。

    两人忙不迭的道着谢,说不敢脏了我的手,这两日亏待了我云云。

    淳朴的村人便是如此,明明已经拿了家中最热情来招待我们,却总觉得还是不够的。

    阿政依旧十分警惕,可见我离了咸阳的这段日子,他在宫内过得不甚平静罢!他的眼神,一如当初我初初落入山林时那般,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胆的。

    刘老汉两口子也知道不便在此刻打扰我们,只吩咐刘家媳妇儿替我们沏了一壶热茶,便退下了。阿政抿了口浓茶,只低声吐出只字,“苦!”便放下杯子,再未着口。

    “我不在这段时日,扶苏儿可还好?祖母可还好?”我呢喃问着阿政。

    他眉头微蹙,闪过丝丝不悦,“你怎的就不问问我过得可好不好?”那模样,似是吃味起来。

    我低声笑了笑,“没见着你之前,我满心时时的惦记着,都是你好与不好,吃的穿的是否都照顾服帖了,如今见着你了,我见你不曾消减,便知你还是过得好好的,便也不惦记了。扶苏儿和祖母我都未曾见着,故而便多问了两句。”

    他嗤嗤的笑,捏着我的鼻子,笑骂道,“你呀你,政当真不知该说你伶俐还是该说你心冷了,你不在政身边,到底少个能让政舒心的去处不是?”

    在这茅草屋下,我们倒真如寻常两口子般,久别重逢,絮絮叨叨着家长里短。

    他告知我,赵弩收到书信后,当即便着人来寻了赵胥,将书信送给他瞧了。得了消息,他再不敢怠慢,便派人来寻我们。

    他不晓得,他的队伍不曾到,刺杀的队伍便接踵而至。我们几经遇险,但到底还是每每化险为夷,虚惊一场罢了。如此,倒也不必告知阿政了,免得他又多一分担心。

    只是啊,你的所作所为,倒是愈发无法无天了,当真以为得了赵姬的令,便能无所不能无所不达了不是?这天下,终究不是赵姬的天下,更不是的天下。

    我暗暗起了杀心,但却还未与阿政明说。想来他还不晓得赵姬又给他添了个“弟弟”,这般羞辱,阿政定然是承受不了的,能瞒着便瞒着罢!

    不多时,阿政叫了二老出来,许诺了些钱财,便欲牵了我先回咸阳去,可将将出了院子,王翦收起正在把玩的青铜剑,对我与阿政重重行一礼,严重多了几分恭敬与生疏之色。

    聊了这许久,准备上路,我才发现钱桀不见了。当下心中便是咯噔一声,只顾着与阿政的重逢之喜,全然忘记了精卫和钱桀!“精卫!”我唤了一声,“钱桀!”

    箭羽破空之声在我耳畔闪过,凛冽的风夹杂着锐气闪过面颊,刺啦啦的冲墙头而去,不待我反应过来,墙头便重重跌落一人!

    “护驾!”变故来得太突然,我甚至来不及瞧清楚那墙头之人是谁,便见钱桀吊儿郎当的模样,背着箭羽从房里踱步出来,同样的还有精卫,不过,精卫的眼里泛起了点点杀意!

    钱桀啐了一口啐在地上,哂笑道,“有了男人便将本能都忘了?”

    说着,搭弓拉箭,飒飒又是两声,钱桀的箭羽从来不等闲,冲着墙角和远处树梢又是两箭而去,果不其然,那两处地方都应声落地下伤者来。

    王翦呆愣住片刻,钱桀拍了拍他肩头,“兄弟,觉察能力还是太弱呀!”

    未了,王翦亦拔出剑来,蓄势待发。

    藏匿在四周的蛇虫鼠蚁们也再按捺不住,叫嚣着从暗处杀了出来,我看傻了眼,根本不知这些人是何时埋伏过来的。但见阿政奋力拔出腰间佩剑,握着剑嘶吼着,竟然也杀上前去。

    秦兵也从门外涌入,本不过一坪的院落,满满当当都是在厮杀的人!我奔回屋里拿了我的剑,刘家老小早吓得噤声瑟瑟窝在墙角,不敢言语。

    眼见着一尖脸细眼刺客冲我而来,我顺手将门猛然一关,大喝一声,再开门时便见着那晕头转向的刺客,还未摸清方向,挥剑便向我又来,我哪里容得下他再下手,趁着他还晕乎的劲儿,剑刃直冲他的喉头而去!

    这一波的刺客,不似先前那般闲散寥寥,但是出剑手法和速度,以及身形运力,便知晓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如我先前所遇那般,不过小打小闹,如今这一场,才是谋划已久罢?

    我担忧阿政,他嘶吼着,如虎啸如龙吟,浴血嗜杀的模样,我知他是杀红了眼停不下来的。可我只关心他的安危,见着他衣襟上鲜红的血,我便提心吊胆,一路只披荆斩棘的靠至他身后,才算安稳些。

    院落内,秦军与此刻势均力敌,如此,我只需自保,便无大碍了。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场刺杀到底是冲着阿政来的,众刺客的目标自然直指阿政,我这厢顾着砍杀一身手矫健的刺客,对付得颇为吃力,剑剑直逼要害,几番险些躲闪不及,却闻背后阿政闷哼一声,我背后忽然落了空,脚下伴着阿政摔倒的身子亦跌落下去。

    如此,那刺客狞笑着,拔剑冲着我与阿政而来,我惊得伸手便要去挡,闭着眼几乎以为就此便要与阿政命丧此地,却禁不住一股热流洒了我满脸,睁开眸子时,却见那刺客脖子上砍了一把厚厚的剑,我虽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那目眦欲裂的模样,看出他满满的不甘。

    刘邸憨笑着忘了我一眼,“生疏了。”

    顾不得与他废话,我吼道,“护我进屋!”说着,便拖拽着阿政的身子向屋内靠去,不忘吼了声精卫与王翦的名字,到底,他们二人也能替我们做个掩护,挡去些刺客。

    门外厮杀震天,我艰难的背着阿政沉重的身子进了屋子,我知他受伤了,故而只关紧了门,仔细替他检查起伤口来。

    然,却并没有什么可怖的外伤伤口,唯有太阳穴一处有一处击伤,想来只是被人打昏了而已,呼吸也尚且算平稳,想来不会有大碍。

    刘邸在门外守着,王翦与钱桀的身手我信得过,加之不多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厮杀之声,我竟分辨出画眉的声音来,我知,是援兵到了!

    欣喜之余,又熬了一刻钟,外头的厮杀才算平息下来。将士和同伴个个浴血归来,刘邸打开房门时,我看见的是画眉这泼皮丫头,擦了把脸上的血珠,咧嘴冲我嫣然一笑。

    乱局平息,我忍着心头抑郁惨惨一笑,众将士已然去收拾屋内残局,不敢多在此地停留片刻,我当即下令,众人将屋内收拾好便出发。

    我跟刘邸道了声谢,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态,便坐上了回程之路。

    回车返秦,因着是正规秦兵,也再不屑躲在暗处,只招摇着马不停蹄向咸阳而发。

    阿政昏迷着直至入了夜才醒,我已替他拭去面上血迹,只是来不及换上干净衣裳。他动了动,坐起身来,揉了揉已然包裹好的额头伤口,喃喃着喑哑的嗓音,问我道,“青凰,如今是什么时刻了?是否子夜了?”说着,他四下望了望,“今夜怎的这么黑,莫非没有月?”

    我心下一个踉跄,端着油灯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全然无所动模样,登时我的心便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