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年仅十七岁的秦王政,到底太青涩稚嫩。可我,又何尝不似他一般,稚嫩得让人只能唏嘘一声“年少”呢?

    阿政是为我哭的,从前的我,从不敢想他会有为我而流泪的那一日,是情动的流泪,不是其他情绪。我以为,他从来只会为阿房流泪的,可如今他却为了我,哭得似个孩子。

    如此,从前再多的伤害,便也不必要记着了罢?

    他捧着我的脸,温热的唇贴了上来,充斥着宠溺和温情,缓缓与我缠绵着,紧紧相拥不愿分开。

    我尝到了他泪的味道,温温咸咸,有些许苦涩。即便他是秦王政,可他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不是?

    许久,他才缓缓放开微肿的唇瓣,只柔柔的将我揉入怀中,止了哭声,低而磁的音调在我耳畔呢喃着,“青凰,是政,一直都是政对不起你,也一直都是政,未看清自己的真心……”他的手紧箍着我,愈发用力了几分,“你带着权势来到政的身边,这让一直被控的政很惶恐,明明是喜欢的,却不敢承认。也因着政的母后……”

    我抬头捂住他的嘴,“阿政,我明白,别说出来……”

    他笑了笑,捉住我捂住他嘴的手,“政被背叛太多次,亦被背叛了太久,故而政早已忘却相信一个人、相信一个女人是何滋味,”尤其,背叛他的那个人还是他母亲,“朝臣和太后之间的势力交错,早年让政太过害怕,是以政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我理解他,自己母亲的背叛是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与相国有染便也罢了,可自己母亲却时时的还想来操纵自己,甚至欲图用其余人来顶替自己儿子的位置,这般情形,换在谁人身上能轻易接受呢?

    稍有不坚定者,怕早已沦为傀儡,而阿政能隐忍到现在,甚至渐渐在控回局势,此般能力,常人怕也难做到。

    “阿房,她不似你,她什么都没有,她更是救过政与母后的命,故而政对她却是毫无半分保留的相信了。那是儿时便生了的情愫,那是应有的、更不用担心背叛的相信。”提及阿房的事,阿政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似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

    “能得阿政全心信任,是阿房的幸运。而此刻青凰能得阿政部分相信,青凰心满意足矣。如若阿政还不能交之以心,那青凰即算是坐上凤位,扶苏儿即算当了太子,于青凰而言,也并无太多意义。”我温情的凝视着他的眼,“我知,于你心,多多少少,或许都还是对人存了芥蒂。若青凰不能得阿政全部的信任,青凰自愿此生不为后,扶苏亦可不立为太子!直至阿政对青凰托付全然信任为止!”

    言说至此,我却产生了些近乎病态的思绪:便是一世的栖桐夫人又如何?至少,他会记得,栖桐夫人是他的结发妻。

    祖母亦是当了一世的华阳夫人,直至安国君登基,匆促封了后,却换来安国君仙去的消息。如此,便是做了王后,又有什么意思?

    我的思绪里忽然涌入强烈的不安,如雷电般袭卷我全身而过,激起一身的冷汗和鸡皮粒子:不要……此生都不要为后,才是最好!

    心跳都陡然快了起来,跳得极猛烈而紊乱,我试图压抑着它安定下来,可它却久久不愿停歇。

    阿政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复又将我拥入怀中,“青凰,谢谢……谢谢你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政机会,谢谢你愿意从始至终的体谅政,谢谢你愿意再给政一些时间。政此生,定不会再辜负青凰。”

    我轻轻抚着他的背,“哪怕是一世夫人又如何?只要阿政心里最重要的人是青凰,那这王后的位置,青凰便是没冠之以号,也是坐实了的。青凰对王后之位不说不求,却未及奢求境界。”我笑着,伸手再次抚了抚他棱角分明的剑眉,“青凰此刻想要的,是阿政不再皱着的眉宇,你可知即便是夜深十分,你也时常皱着眉,看着多让人揪心?”

    他深邃而幽黑的星目在夜里熠熠着微光,终于不再拧眉,转而宽释开来,凝视着我笑得如夜中红日般。

    我被他迷离的眼神触得动了情,满室暖情香旖旎,伴着他愈发浓重的喘息,暖甜入梦。

    次日晨起,一如以往模样,我给他篦头,替他更衣。他笑着说,“若能永世如此安宁,你我二人行走于崇山峻岭间,执手游玩赏乐,倒也未尝不好。”

    我笑着,替他正了正衣襟,道,“你是秦王,哪里有如此安逸的生活供你消遣?”

    “倒也是这么个理。”他嬉笑着,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如今的他,似愈发挺拔出众了。我与他并肩站着,替他拨了播衣领和后颈的发,只觉有些吃力。

    “阿政是否比以前更出挑了?去年时,我与你并肩站着,和你差不多的模样。如今你已比我高了半个头,替你理衣领都比往常费力了。”说着,我比了比我与他的头。

    他笑着,捧着我的脸轻轻点过我的额,“政若不比你高些,怎么站着替你撑起一片天,撑起我大秦的江山呢?”

    我喜欢看他的笑,眉宇虽凌厉,可深邃的目光却带着情深。

    “别再哄我开心了,快些上朝去才是正经的。”我笑着拥他入怀。

    他抱着我,只道,“那,政再抱你片刻,就去上朝。”

    目送他愈发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只觉十分满足。

    忆及我与他的过往,多因不信任惹出的祸端罢了。如今,他到底是看清了自己的心的,愿意再相信我,再与我携手好好待我,我又有何可再抱怨。

    阿房,说到底,只是个乡野孤女,早已是他一个不可追忆的梦。而他说的闲游于山水之间,对我与他来说,确实是奢求了。

    我身上虽牵扯太多利益,可他身上担负又何尝少了?抛却栖桐夫人的身份来说,我便只是芈青凰,只是个占了贵族姓氏的无权势遗孀;抛却秦王政的身份来说,他更只是嬴政,只是个占了帝王姓氏的空有雄心抱负的公子。

    当年若不是祖母看中了阿政从小的伶俐与壮志雄心,不顾嬴成家族的阻拦,与吕不韦联手将阿政捧上帝王之位,他如今是否有命过活都未可知。到底,嬴成亦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做事从不愿留后患。

    故而,于栖桐夫人而言,她爱的只能是秦王政;而秦王政,能相爱相守一生的,也只能是栖桐夫人。若我二人不在此位,说不定,芈青凰与嬴政是陌路也未可知。

    念及嬴成,我忽而想起他近日与赵姬走得颇近,因着我有娠之后,也不能时常与相国府往来,也不知吕不韦对嬴成的态度如何。

    嬴成一直对秦王之位蠢蠢欲动,此事我甚是清楚,只寻常言语都能隐隐侧出他的野心,可见他是有多觊觎秦王之位。毕竟,擦肩而过的是江山与天下,任谁会不动心。

    我唤来了画眉,索性让她出宫,在宫外买些刺客养在手中,多多在宫外走动探听消息亦是好的。额外拿了一笔银钱给画眉,因着这一趟也许会寻很久,怕她也不够花。

    画眉笑着接过,答应定然好好办事,才匆匆收拾了行礼去了。

    将画眉匆匆派出去,我虽有些不舍,可我知道,若让她日日在这咸阳宫内,与赵无风抬头不见低头见,才更是伤她的心。

    她自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姑娘,能痛定思痛的簪一朵白花于鬓间,自此不愿再嫁人,想必那赵无风亦伤她颇深。

    那也她奔走出去,想来是去见赵无风了的。可赵无风对她言说了什么,我却不得而知了。画眉亦是个倔性子,除非她自己愿说,否则,旁人再如何逼问,她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至午后,阿政让赵胥前来传召,言下午即送赵太子迁返赵,彼时,待他平安归赵,赵国公主也将嫁过来。

    精卫为我换上朝服,我才随赵胥早早恭候在了咸阳宫宫门口。

    春日暖阳高照,赵迁从府邸出来时,颇为颓圮模样,只苦笑着一一与我和阿政道别。

    我听着他们相互说着两国睦邻云云,可二人心中互相打的是何主意,却又是未可知的了。

    “秦赵本为同根,如今能缔结良缘,便更好了。古人云合二姓之好,你我本为嬴氏,此乃亲上加亲了。”太子迁颇有些讨好意味。

    阿政笑了笑,只敷衍二字,“甚好。”

    他看太子迁时,目光里总带着丝丝不善意味。我深知,他从前作为质子被扣在邯郸时,没少受过委屈与打压。而太子迁在此,却是不曾受过半分亏待的。

    他对于赵的不友善,怕也是从儿时便深种下的。虽听赵胥和阿房都说过,阿政将从前在赵得罪过他的仇敌皆除去,可一些权势重大的权贵,以他之力,怕是如今也难撼动的。

    目送赵使风尘仆仆的将太子迁迎上车马,阿政的拳头也渐渐攥紧。我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拳,“到底你那时只是个不得宠质子的幼子,自然日子不好过。可到底太子迁是赵国太子,众人巴结还来不及,又怎敢对他不敬?”

    他恨恨的看着那车马远去,眉目间闪烁着利刃,只道,“政,知道!只是,政受过的苦,政迟早也会还回去的!”说着,另一手缓缓搭上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颇为怜惜模样,“只是此番,那赵国公主嫁来,怕是又要委屈你了。”

    我不答,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只要他伴我左右,再多委屈,我亦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