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是愤怒的,说到激动处,他甚至喘气都明显粗重起来。

    可到底,他还是个尊礼的,只不过喘息了片刻,情绪又淡淡的平复下来。

    再开口时,他的言语已似看开一切,“提及家父,人人都是赞不绝口的,他是大秦宿将,立下战功无数。因而,人们对家父的后辈也才颇有期冀罢?如若家父不得子便也罢了,可偏偏的还是有了个我这老来子。自小我便活在父亲的光辉里,期待着能成为一个父亲一般骁勇的战将!”

    他说着,微微一笑,似是看到了王将军在战场厮杀的英雄模样般。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对于他父亲是崇拜的,想要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的。

    “打我懂事开始,便跟了人家习武,想要好好的学一番功夫。家父又是个喜研究兵法的,家中每每留存最多的就是兵法书籍了,我也爱看些。”提及父亲,王文昌的笑总是有些模糊的,似是爱、似是崇敬、却也带着些许怀念和不甘。

    “可有一回,父亲从战场归来,看见我手里的兵书,看到我腰间佩的小小竹剑,父亲震怒着将竹剑直接折断了,又捉着我吊打了一通,不许我再看这些东西,也不许我再去练剑。从此只对了些书文给我,又雇了先生来教我习字学文,生生的将我培养成了一个文儒。”王文昌神色有些难过。

    这倒奇了,人道虎父无犬子,父亲骁勇善战却不许儿子学他,这当真是有些教人疑惑的。

    “你也很奇怪,我父亲为何要这样做,对吗?”王文昌见我眼神疑惑,不禁问了句。

    我点点头,“确实,王将军一代猛将,何以不让子从父业?”

    “幼时,我也是想不通的,可后来我才渐渐知道,我父亲是不希望我上战场,不希望我战死……”王文昌喃喃道,“他带了一辈子兵打了一世的仗,身边的人有功成名就的,亦有就此埋骨沙场的。他见太多了生离死别,故而不想让我也去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大概是一个父亲心底最朴实的想法罢?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似是回忆到了难过处,“有一回父亲从战场回来,他受了挺重的伤,好在还是打胜了。他躺在榻上握着我的手,动容言说,儿啊,为父这辈子就在刀剑血海中滚过来了,到底是泪多于血的啊。可为父也是没办法的,大秦需要兵力,为父该为大秦出力的。可你不同了,等你长大,大秦总该安定下来的,到时,繁荣景象是需文人治理的,武将虽仍需要,可到底不如文人吃香了。儿啊,原谅为父私心了一回,只盼着吾儿能安生过一辈子罢……”

    原,骁勇善战的王将军,也是有一颗最诚朴的父亲的心。说他有私心,却终究只是盼着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这说起来也算不得多大的私心罢!

    王文昌低声笑了,“我从前总是怨他的,可到底,他是我父亲,我更爱他。在知道了他的初衷后,我更加恨不起他了,却开始体谅他的苦心。人呐,当局时,总是被迷的,眼见耳闻都不一定为实。唯有时日久了,方能体味个中滋味……”他感叹着。

    人呐,当局时,总是被迷的,眼见耳闻都不一定为实。唯有时日久了,方能体味个中滋味……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脑海中一晃而过阿房的影子。

    他不曾说完,只顿了顿才接着道,“现在,我也是个马上要做父亲的人了,故而我更能体会父亲曾经的一片苦心。荣华富贵又如何,说到底,不过过眼一世罢了,好好儿活着,和家人一起,日子不贫偶能去游玩一回,平安踏实的一世,便算不负此生了。”

    言语间,我总觉他有些老气横秋。

    “你还这般年轻,就说什么如此老沉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过法罢了,兴许有些人,这一世还就是希望轰轰烈烈的过呢。对吗?”我只笑着调侃了一句。

    他摸摸脑袋,憨憨的笑,“这倒也是,不过今生,便如相国所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好。”说着,他捡起桌上的竹简,重新整理起来,“到底这些竹简上刻下的文字也是可爱的,每每读着这些文字,我心中想法又多几分,情绪也愉悦几分。这样,倒也挺好。我爱这些文字,也喜记录这些文字,因而在相国府谋了这一份差事,也挺好的。每日将一些事情刻录入简,趣致又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看他欢喜的样子,便知他对这一行是真心喜欢,倒也不枉当初王将军一片苦心了。

    他自顾自忙着,旁边吕月已找了自己喜欢的书,默默的看完一卷了。我见着这儿书目繁多,也挑挑拣拣的看了起来。

    “夫人,夫人身份尊贵,为何时时以男儿身现于人前呢?”王文昌一手扫着灰尘,一手摊开竹简问道。

    我凝神,“到底我还是个女儿身,总该不方便的。”

    “有何不便?圣人云,有教无类,如若当真是一心求学的,男女身份又有何影响的?相国府中要么便没有女客,要么有一个女客,必是比寻常男子见识都渊博些的。夫人如若也拘泥于男女身份的差别,倒是有些酸唧了。”王文昌嘀咕着,一时之间也忘却了礼数。

    我被他这句酸唧惊了一回,但转念想,他若也如寻常儒生一般克己守礼,倒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王文昌了。

    “如若是寻常人家或是贵胄之女,出入相国府倒也不稀奇。可我的身份,毕竟特殊了些……”我无奈的回了句。

    他叹息了一回,终是不再与我说话了,只专心做自己手里的事。

    我在相国府待到腹中饥渴难耐,方放下手中竹简回了青鸾宫。虽是第二次见着王,却也被他背后的故事所折服了一回。心中百般滋味,细细品味着,一路竟也无话。

    倒是画眉,一路上嘀嘀咕咕的,和赵无风闹得紧。赵无风只笑着,也不同她吵,不管她如何挑弄,他只无所谓的一笑,似是不介意的模样。

    我是经历过情爱的人,怎的会瞧不出,画眉对赵无风是有意的。只不过,赵无风却似个呆子般,还未能解画眉丫头的风情。

    放下帘子低声笑罢,且随他们俩闹去,再不管了。

    青鸾宫,入了冬之后便分外沉寂起来,夏日的浮华喧嚣不再,徒留一宫瑟瑟。

    我回去的时候,恰巧见阿房站在秋千旁,光秃秃的梧桐树吊着两根粗粗的麻绳,底下拴着一块地板,没了丫头们的繁花雕饰,这秋千也失了生机般,整个院落毫无生气。

    她的身姿又是那般消瘦的,挺着个大肚子,身着一袭褐色衣衫,呆呆的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甚至呼出的热气都是薄薄的一层白,在这死寂的冬,毫无违和。

    听见脚步声,她动了动,终是回转身来,见是我回来了,阿房只淡淡的又别过脸去,“我道是谁呢,原是栖桐夫人。到底是个爱往外跑的,怎的,也不怕这大冬日的地滑,滑了自己孩子?啧啧,好歹是有身孕的人了,怎生不注意些?”

    她言语里尽是鄙夷,对我充满敌意。

    我不屑与她争吵,徒步只欲回去暖暖手,不想画眉丫头沉不住气,听着阿房一番冷嘲热讽,当下火气来了,便怒了,“我家夫人福气大着呢,去哪儿都是安稳的。不像某些人,走到哪儿都要怀疑有人会陷害她,当真以为自己是红颜祸水,人人只有诛杀你的心了,却不想红颜祸水却也先得有个颜呢!”

    “画眉,不许胡闹。”我语气平静的叮嘱道。

    阿房似是与画眉呛上了,画眉这般随口骂了一句,她倒是真来了脾气的,只指着画眉的鼻子就骂,“贱婢,你该好生关着自己的嘴的。说到底,你不过陪嫁的媵女罢了,你有何资格说教我?”

    “我是没有资格说教你的,可到底这青鸾宫是我主子的宿宫,若不是我主子宽宏大量,容许某些人哭着喊着要搬过来一道儿住,我今儿也不会在这里撒泼不是?”画眉字字带刺,句句直戳阿房的痛处。

    阿房的面容却是微微一滞,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怔了片刻后,疾步奔回自己的侧殿。

    我以为她是被画眉刺激着了,只骂画眉道,“你何时也学着这般刁钻了?一张嘴儿,如今都赶上白薇当初那德行了,到底她还是个主子,怎的,你近日是否也皮痒了?华阳宫学的一切规矩也尽数忘了?”

    画眉扁扁嘴,不置可否,却也定了句嘴,“是她过分在先的。”

    “那你也不该以下犯上!”我面容微怒,瞪了画眉一眼。

    说起来,阿房这张嘴也是愈发惹人不喜了。可我到底不是她的主子,我是管不着她的,更管不着她的嘴,她爱如何说道便如何说道去罢!

    我腹空得紧,也不再与画眉多作纠结,匆匆入了主殿捂手用膳去了。

    正吃得香,便见偏殿的打碎东西和哭闹的声音传来,不多时,茵陈丫头便抹着泪哭哭啼啼的出来,跨着步子一个趔趄,稳了稳身子,又捂着脸跑出青鸾宫去。恐怕,是受了什么委屈了罢?

    我的感觉向来是不准的,本以为茵陈丫头是受了委屈去外头哭一场,不想片刻后便见茵陈领着黑脸的阿政回了青鸾宫,还未踏入宫内,阿房便用帕子捂着面,哭搡着出来,“阿政,我不要在这青鸾宫待下去了,这儿到底是嫌弃我这乡野女子的,夫人也说是我沾着她的光了。阿政,这宫里人都瞧不起我的,我何苦还在这儿受人脸色?你还是带我回甘草宫罢!”

    彼时,我正喝汤,闻得阿房此语,几近噎着自己,只与画眉对视一眼,竟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