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生闻言哈哈大笑,他少年成名,老于江湖,年轻时在上海滩有“万人空巷看荀郎”的美誉。候辅臣对荀慧生有救命之恩,荀慧生一直心存感激,今天侯家七小姐突然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上海,必然有难以告人的秘密,因此也不当面询问候七来上海有什么公干,只是极力相约,请铁观音等人明日去他府上赴宴。

    能和京剧界的泰山北斗一起共进午餐,铁观音喜不自胜,愉快的答应了邀请。

    在抗战期间,中国京剧界的泰斗们都表现出昂扬的民族气节,梅兰芳蓄须明志,尚小云以收徒授业为名,不再登台演出,程砚秋做得最绝,把演出的道具封箱,扛把锄头乡下务农去了,只有荀慧生,因为一家老少二三十口都靠他自己养活,所以没有中断在上海滩的演出。

    日本人对荀慧生也如获至宝,只要有抛头露面的事,都要把荀大师喊来充门面,荀慧生纵然心有不甘,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只能对日本人曲意奉迎。在当时的上海滩,荀大师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所有日本人的公开活动,都以荀大师能到场为荣,否则这次活动就会减色不少,不要说中国人,就是日本人自己,也对活动的主办方嗤之以鼻,认为主办方的活动即没有档次,也没有品位。

    参加这些毫无意义的活动,对荀慧生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他常对朋友自我解嘲道:“我就是一个能说话,会走路的面具,鬼子们躲在这个面具后面,才不会被人看到他们龌龊的另一面”。

    荀慧生的名气,也为他招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朋友,在上海滩,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日本人,都和荀慧生有过来往。他也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从日本人手中营救出不少知名人物,以至于抗战结束后,清算汉奸时,各方势力都有要紧人物,站出来替荀慧生开脱,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但不是汉奸,还是一个杰出的抗日义士。无论是褒是贬,荀大师都是笑而置之,绝口不提当年的事。

    樱花旅舍的老板,为了和铁观音唱对台戏,通过重重关系,才把荀慧生请到家里来看艺伎们的表演,隔行如隔山,荀大师对鬼泣深深的艺伎表演丝毫不感兴趣,昏昏欲睡,却碍于面子,不好过早离开,就在这个时候,铁观音的大戏开场了,而且唱得是荀慧生最熟悉的河北梆子,他乡遇故知,荀慧生再也顾不上许多,冒然上楼请求看戏,没想到阴差阳错碰到了侯家七小姐。

    旅舍老板请的贵客反水,让他感觉很没面子,幸好三国浦志喜欢艺伎表演,而且他画上妆后风流婉转,另有一番动人之处,旅舍老板这才坦然,和楼上的对台戏一直唱到天光大亮。

    荀慧生的住宅在虹口区一个弄堂里,是个20多间房屋的独立庭院,除了客厅,所有的房间都逼仄狭窄,却又缺少上海人的精致,小小的庭院里打理得像个北方大杂院,一家老少二三十口,没有一个佣人,居然也能吵得天翻地覆,让门口来往的过客无不为之侧目。

    中午11点多,铁观音带人准时来访,荀慧生迎出大门外,他有几个男女弟子,平时也自诩是同龄人中是佼佼者,但今日见到铁观音等人的风采,这些男女弟子无不自愧弗如,垂首伫立在甬路两侧,看师傅一反常态,有说有笑,陪着几个陌生的年轻人走进客厅。

    “徒弟徒弟,十年奴隶”,铁观音科班出身,小时候因为学戏吃的苦不计其数,教戏的师傅根本不拿这些孩子当人看。刚开蒙那几年,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稍有不顺,师傅对徒弟们非打即骂,每年都有人受不了这种残酷虐待逃走的,留下来的也是非死即残,能够学成登台的不足十之一二。

    十年学戏的生涯,就是十年免费的长工,荀慧生名动天下,梨园行里的顶尖人物,口碑一直不错,没想到他也有养徒弟的嗜好,这勾起铁观音对少年时学戏的痛苦记忆,因此对荀慧生不免有些看低。

    荀慧生善于察言观色,他从小因为学戏吃的苦,比铁观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自然能够理解铁观音的感受,笑着给她解释说:他的这些徒弟,都是在战争中失去家庭的孤儿,我看他们可怜,便把这些孤儿收在门下,他和这些孩子没有签生死合约,无论是谁,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来去自如,他这个记名师傅绝不干涉。

    荀慧生说的轻描淡写,但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大家都知道错怪了这位敦厚长者,连年的战火让普通百姓民不聊生,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荀慧生收养了这许多素不相识的孤儿,把他们抚养成人,并传授谋生的技艺,荀慧生对徒弟们恩同再造,就是对他们严苛一些也情有可原。

    荀慧生意犹未尽,不无得意继续道:“前后差不多十年了,我这十几个徒弟没有一个单飞的,算是要吃定我这把老骨头了”。

    徒弟们衣食无忧,又能时时得到名师指点,自然不肯轻易离开。在抗日期间,荀慧生因为一直没有中断在敌战区的演出而饱受诟病,可他收养这些孤儿,是一笔不菲的花销,如果荀慧生没有了演出收入,他这些徒弟也会流离失所,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中,只怕一天都难以生存下去。

    荀家的客厅虽不宽敞,却收拾的十分干净,客厅正中的八仙桌上,摆了四干四鲜八个压桌,这是典型的北方待客方式,能在上海滩吃到一桌正宗的北方酒席,所有来参加宴会的人无不喜笑颜开。

    荀慧生的徒弟们有几个厨艺相当不错,摆上酒桌的菜,色香味俱全,铁观音等人吃得赞不绝口。喝的酒是绍兴花雕,酒香浓郁,酒色艳红,可惜口感绵软,少了北方酒入口辛辣、如刀割、似火烧的感觉。

    荀慧生酒量不错,和候七能喝个旗鼓相当,特殊时期,周围难免有日本人的眼线,大家绝口不提当前的形势,好在都是梨园子弟,倒也不愁没有共同语言。

    喝的正尽兴时,有个女弟子进来通报,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总领事大泽喜一登门拜访。还没等荀慧生起身相迎,大泽喜一已经拖着一条瘸腿,进了客厅的门,见客厅里高朋满座,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不知荀先生今日大宴宾客,我来的冒昧,打扰了诸位的雅兴,还望见谅”。

    荀慧生道:“大泽先生光降寒舍,蓬荜生辉,如不嫌菜食粗粝,可同饮一杯否”?

    大泽喜一道:“得荀先生诚约,不胜荣幸,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泽喜一欣然入座,酒桌上的人都有些不自在。大泽喜一为了缓和酒桌上的尴尬气氛,端起酒杯对荀慧生道:“能赴荀先生家宴的人,都非等闲之辈,劳烦荀先生,把这几位青年才俊引荐给在下,大家交个朋友,日后行事彼此有个照应”。

    荀慧生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同乡,都靠梨园行祖师爷赏饭吃,今天我略备薄酒,大家聚在一起切磋舞台技艺,他们基本功扎实,如果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大泽喜一道:“提携后辈,不使国剧艺术后继乏人,荀先生真是功德无量,我今日冒昧上门,也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荀先生不要推辞”。

    荀慧生道:“大泽先生太客气了,但凡先生有所驱使,荀某敢不效犬马之劳”。

    大泽喜一道:“我行伍出身,是个粗人,却到这里和荀大师盘道,也算是自不量力了”。

    荀慧生道:“荀某对大泽先生多有仰仗,您再客气就太见外了”。

    大泽喜一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直说了”。

    荀慧生道:“荀某洗耳恭听”。

    大泽喜一道:“我有一多年未曾谋面的故友,身染微恙,住进了虹桥扶桑医院,我这个故友酷爱国剧艺术,每日里乐此不疲,我今日登门拜访,恳请荀大师屈尊到扶桑医院,唱上一曲,以慰我故友老怀”。

    荀慧生还在犹豫,候七抢先说道:“师傅,我在老家时,就听说上海滩是花花世界,遍地黄金,您就带我们出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回到老家后,也好有个吹牛的资本”。

    荀慧生和大泽喜一闻言一同大笑不止,大泽喜一道:“这女娃娃好生有趣,我那老友见了一定喜欢,荀先生去医院时,一定要把这些年轻人带上,和他们在一起,我也感觉自己又恢复了青春”。

    在扶桑医院的贵宾病房里,石英度日如年,虽然钟历文和大泽喜一每天都来探望,但他有心事,一直表现的闷闷不乐。宋春茂的意外出现,石英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再加上姚金霞就是一朵解语花,她来之后,病房里时时会响起优美的唱腔,就连不懂戏曲的石英也禁不住连连喝彩。

    钟历文更是个戏迷,自从姚金霞来了以后,他早来晚走,表现得比医院的医护人员还要敬业。钟历文对戏曲有着一流的欣赏热情,但绝非一流的表演水平,对钟历文的表演,宋春茂和姚金霞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有蔫诸葛的表演水平,才和钟历文半斤八两,两个人只要一开嗓,周围的观众都后悔自己长了耳朵,好在钟历文也有自知之明,没有多久就发现自己不是唱戏的料,接下来就只能看姚金霞自己唱独角戏了。

    没有人搭戏,姚金霞的表演也显得不那么精彩,宋春茂嗓音不错,但他从小在关外长大,最擅长唱荤口二人转,他一向办事稳重,石英又是他的岳父老泰山,就是明知道正常的男人都喜欢听两个荤段子,宋春茂也不敢在石英面前唱一段:好闺女不嫁放排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到了年关回家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