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把这壶水全部喝进去,”她以下命令的口吻说道,目光波澜不惊,

    唐善雅听到这话,猛的一激灵,茶壶的壶盖并未盖上,还冒着浓滚滚的烟,白色的热气漂浮到铜镜前,映花了镜子里的花颜,

    悠悠空气里,弥散开淡淡绿叶的香味,这浸泡在沸水中慢慢扩散的嫩绿芽儿里,却深藏着一颗美人蛇蝎般的心,

    唐善雅甚至不敢相信,这么好看到眉眼入画的娇媚女子,竟又会想出想出这等折磨人的法子,但眼下,她已毫无退路,

    闭上眼,端起茶壶捏起鼻子便张嘴往里灌,沸腾的茶水呼啦啦倒在口里,烫得舌头因发麻而蜷曲,“噗”的一口,竟然忍不住的吐出,吐到紫鸢姣好的面容,

    紫鸢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冷不防被对面人喷了一口的热茶水,烫得她惨叫一声,赶紧捂住眼,

    “紫鸢姐,给……”唐善雅顾不上擦拭嘴角烫伤的水泡,战战兢兢递上一方素净的绣罗帕,

    “啪啪”两记耳光打得她脑门顶血气上冲,额头撞到了桌角,顿时有鲜红的血珠溢出,

    紫鸢本想狠狠教训这笨手笨脚的奴婢一顿的,不想却打得她头触桌角,一阵找不着天南地北,瞧见架势不好,唯恐闹出人命,便道:“哼,赶紧走吧,碍手碍脚的少在我面前晃荡,”

    唐善雅顿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短暂间边将前额的疼痛感抛之脑后,她毕恭毕敬的猫着腰,刚准备离开,却又被紫鸢掀住衣领,

    “喂,说你呢,顺便把门口那盆子衣服端出去洗了,”花魁娘子淡然说毕,便懒得再理会她,又重新坐到梳妆台前给自己亲手上妆,

    说來也怪,她看这丑女总有一百个、一千个的不顺眼,记得起初被一男一女送过來青楼时,这丑八怪还是满身带着伤疤,

    不过半个月功夫,便恢复了大半,身体结满的伤痂也渐渐剥落,又重新袒露出光泽白皙的肌肤,反倒比她花魁娘子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弹指可破,

    这可惹火了紫鸢,她不是新伤初愈吗,那就安排她洗洗衣服,把身上那些才脱落的、未脱落尽的疤印全部洗掉,

    想到这一层面上,紫鸢洋洋得意翘起了二郎腿,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唇角渐渐度出一丝轻微的笑意,

    那丑女脸上成天罩着面纱的,不是个丑八怪又是什么,她就算再有能耐,有的东西天生已经注定,何必和那样低下的人计较,心思应该放长远点,

    她可沒时间在把自己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丑女身上,今晚是花魁联赛的日子,鸨母还盼着她能拔得头筹,

    花魁联赛是每月一度的京城视觉盛宴,全京城的所有青楼的头牌才有机会参加,分别展示才艺歌舞,优胜者不仅能获得“金魁子”名号,更可参与“春宵一度、一锤定音”的竞价活动,从历年的竞拍情况來看,收益逐年递长,水涨船高,

    她转而联想到,今晚要出场的对手,实力都不容小觑,百花阁的头牌夜來香擅长搔首弄姿,而天香楼的头牌姑娘天心则附庸风雅,这两个人,一直以來都是她的死敌,

    再说唐善雅抱起盛满脏衣服的木盆,独自一人來到后院的井水边排队接水,就听得人群窃窃私语,

    “你瞧瞧,丑八怪來了,”侍女们小声议论,

    “嘘,听说她曾经还是正儿八经人家的大小姐呢,”又一女说道,

    “我看,大小姐长得也并不怎么样嘛,还天天要把脸蛋捂死,密不透风的,你们沒听她自己说,她生來就相貌奇丑,脸上长了好大一块红胎记呢,”

    就在唐善雅挨近井口的瞬间,沉默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侍女们纷纷对她指指点点,也对于这來路不明女子的身份作出各种猜测,

    若依照她以前的个性,一定唇枪舌战的回敬过去,但自从被毒打又卖身青楼以后,唐善雅竟变得比以前安静了许多,

    每天,只是安安分分的做事,夜里主子们都去接客了,也就偶得闲暇,默默坐在窗前欣赏明月,

    她常常在想,人在做,天在看,

    但不管自己的命运是好是坏,那个人,都永远对自己表现得风轻云淡、漠不关心,所谓的”仙缘斩断”,不过是那人用來摆脱这场尴尬师徒关系一厢情愿的借口,

    冰棱般条状的眼泪挂在了脸上,她小心翼翼的擦拭去,开始吃力的提桶,

    哐当一声,铁桶被丢入深不见底的井底,她挽起胳膊捞了两下,便提出一桶清冽的水,

    她在浣衣间里找了个位置蹲下,坐在吱吱呀呀摇晃的小板凳上,开始洗衣服,全部衣服都洗好了,她开始清洗最后一条长长的裹脚布,

    这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原是鸨母的,紫鸢为讨好鸨母,特意抢走了她全部需要浣洗的衣物,反正真正需要耗费体力动手洗衣服的人,又不是她花魁娘子,这等动动嘴皮子的好事,她紫鸢为何不做,

    唐善雅拿起木盆中的棒槌,啪啪啪的往大摊的衣物上捶打,她忽然动了一个神奇的念想,吐了吐粉舌,乌黑的眼睛眨了眨,

    趁着沒人注意,她便端起衣盆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浣衣间的最里头,换衣间的构造其实是具狭长的大型的水槽,从最外头一直延伸到最里面,供下人们一起捶打衣物,最里头的槽位最高,最外头的最低,一路下來,是个坡形,

    她取出所有衣物,开始装模作样的捶打,和所有人无异,但趁着别人拿自己当谈资嘲笑之际,她又一声不吭地从衣物堆里取出那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哗哗哗”脏水在蓄水槽里欢快的流淌,蒙面女子的眼角完成好看的月牙,因为大家都在聊天说话,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举动,

    衣服洗好了,唐善雅擦擦额角的汗珠,端起木盆开始往外走,沒走几步路,就听到浣衣房里有人嚷嚷:“天呐,什么味道,衣服好臭,”

    当她抱起衣盆,一截腿刚插进后堂,就猛地撞到一人胸口,挨了劈头盖脸的好一顿训斥,她洗衣服洗了许多,本就有些迷迷糊糊的犯困,再加上刚刚新嫩褪疤的皮肤在皂荚水里浸泡久了,不免有些瘙痒和痛楚,

    一抬眼终于看清楚來者的脸,却是鸨母,唐善雅知晓今天触大霉了,遂慌慌张张低首,嗫嚅道:“妈妈……”终究不敢再看那人的脸,

    她缩了缩脖子,刚想为裹脚布的事情道歉,却发现鸨母今天的心情并不那样坏,相反的,刚刚的训斥刚中带柔,仅仅用了她平时七分的力气,

    细细的眉眼弯下去,顺便偷偷又觑了眼鸨母,她今日打扮得非比寻常,过节日一般的喜气:柳叶飞刀似的细眉高扬,整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

    天青色齐齐整整绸子缎的衣装,矮矮的脖襟处开出蝙蝠似的高领,手上戴了四、五枚宝石的大戒指,那翡翠的荷叶下裙摆,把一身赘肉围得铁箍桶似的,倒也有了几分半老徐娘之态,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又沒有偷汉子,再说了,你这样的资质,若能在我青楼偷到汉子,妈妈还真要高兴了,”鸨母拍着胸脯,冷笑道,

    她正思量晚上紫鸢的那一出节目要如何安排,眼神流露出担忧,紫鸢是她费了五年功夫,才精心栽培出的一块红牌子,但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这个世界总有人年轻着,但沒有谁能永远年轻,即便优秀如紫鸢,也随年华的消失成了强弩之末,

    随意性地看了眼跟前的丑女一眼,噼里啪啦说完这许多话,便扭着腰肢欲走,她临走之前,忽然不客气地嘱咐唐善雅道:“可别说妈妈我沒提醒你,今晚离舞台躲远点,别煞了台下客官的眼,”

    “嗯,”面纱下的女子轻轻点头,应了一声,似风清吟,

    热热闹闹忙了一通,到了新月挂上楼头,她才终于得空闲了下來,她本还在想,联赛表演名单中,居然有宋先生和天心姑娘的琴箫合奏,要不要偷偷溜去瞄一眼,老鸨的话语就毫不留情地给自己泼了盆冷水,

    低头,轻轻按一按罩面的粉纱,心思触动,她不由想起一句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还是,算了吧……

    销毁的不仅仅是容颜,更是一颗天真到自以为是的玲珑心,自以为活得风生水起,却依然落得个尘垢满面的下场,她无颜再去面对那些相信她、期待她的人,

    密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扑棱了两下,她抱住双臂,刚想回到简陋的寝房,就听得一道尖锐声音直奔她而來:“哎呀,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快去看演出啦,”

    “呀,”唐善雅惊呼了一声,那人却沒太往心里去,一把拉住她纤纤手臂,便带着她往外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熙熙攘攘的人群,参天遮蔽的幕帘,闪耀着群星璀璨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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