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长街贯穿长生镇首尾,一口荒废已久的枯井边上聚满了人,除了风风火火抬着祭品赶来沾仙气的市井小民,还有不少凑热闹的旅人商客。

    窦长安有意无意地放缓步子,侧目看向熙熙攘攘的人潮,白云有些好奇,一口荒废的枯井到底有什么来头?竟引得这么多人争相一睹风采,寻思间赶上了窦长安的步伐,与他并肩同行。

    窦长安的眼中有些不明不白的怅然,回过头说道:“你知道为何这座小镇叫做长生镇吗?”

    白云摇了摇头,眼珠子转了转又道:“镇中随处可见年迈古稀的老人,难道是因为这番缘故?”

    经过昨夜冷府的那场浩劫,窦长安的气态有种说不清的憔悴,原本微驼的后背愈发佝偻,他娓娓道来:“曾有一位老神仙在长生镇隐忍了半辈子,最终证得长生大道飞升入圣,一时间被传为美谈,长生镇一名由此而来。”

    窦长安又指向那口人满为患的枯井,说道:“那位老神仙就是在这里飞升入圣,位列仙班的。”

    白云恍然大悟,可看了眼古井的周遭状况,杂草横生一片荒芜,像是许久都没人清理过一般,便又疑惑道:“他们是来祭拜那位老神仙的?”

    窦长安抿了抿嘴,收回视线道:“长生镇才多大?冷府昨夜如此热闹,这些星斗小民估摸着是以为老神仙重归故里,都争破头想来沾沾仙气。”

    白云面露讶然,像是听见了一个极其荒唐的笑话:“沾仙气?”

    窦长安冷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长生镇因那位老神仙证得长生闻名天下,老神仙亦因此为长生镇带来数百年的大运,籍籍无名的长生镇一跃成为了风景胜地,引得来往的游客数不胜数,镇上的本地人便乘机做起了生意,个个都肥得流膏油,即使是在梁宋相争时期,硝烟也不曾蔓延至这座小镇,可这长生镇的人却不懂知恩图报,连供奉老神仙的庙都舍不得修一座。”

    窦长安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道:“凑热闹的人更是可笑至极了,平日里眼角都不曾瞧上一眼这口荒废枯井,见昨夜长生镇横生异象,神仙下凡这一出人云亦云,便都信以为真,若是那位老神仙真要下凡,看见了这副情形,多半是要被气得半死不活,虽说那老神仙早就位列仙班,当然也不会惦记着这几串香火,可饮水思源,这些人如此势利如何能不叫人深思。”

    “或许这便是人情冷暖吧。”扎了一束丸子发髻的中年男人猛荡衣袖,不再去看那口热闹的枯井一眼,径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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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长生镇后,两人继续往江南腹地深入,只是一路上,窦长安不再像往常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安静得一言不发,想来仍是对冷清寒的死耿耿于怀,二十年不见的故人相逢却成了最后的道别。

    没了窦长安在耳边滔滔汩汩,白云的耳根子自然是清净了许多,可又甚是不惯。

    “窦前辈。。。冷府主说我长得很像他的一位故人。”白云忽然开口问道。

    走在前头的窦长安怔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哦了一声。

    “我以为你也认识那位故人。”白云说道,语气中掺杂着些许失落。

    窦长安清了清嗓子道:“他多半是老眼昏花了,他说的那位故人是剑神,难不成你也是剑神?”

    白云哑然,脸上浮起一丝落寂,但一闪而过,片刻后又点头道:“也对,多半是冷府主认错人了,我从小在大辽北嗍长大,在大梁无亲无故,也是拜入髻霞山以后才有了根,又如何会与那位剑神有关系。”

    窦长安默默前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云神思恍惚,目光好似一滩映着月色的湖水,回想昨夜与黑衣人的交战,攥紧了拳头,声线低沉地问道:“前辈,你昨夜与那黑衣人过招,可有摸出什么端倪?”

    窦长安放缓了步子,像是有意等白云并肩同行:“昨夜那场激战,那黑衣人早有预谋,故而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将冷氏南宫氏两脉家主一锅端了,可你胡乱掺和以命相博又是为何?”

    其实窦长安昨晚便看了出来,那黑衣人乃白云的心魔,但其中的来龙去脉,他还是想捋个清楚。

    白云脸上极力保持平静,却始终淹埋不住发自肺腑的恨意,老井生涟地道出八个字:“弑师之仇不共戴天。”

    窦长安微微抬头,神态古井不波道:“那黑衣人戴着这么大张面具你都认得清?”

    白云咬牙道:“他即使化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窦长安眺望远处的风景,白云的回答似乎是在他的意料之内,不见神情起伏地说道:“小子,不是我说你,就凭你这股撞上了南墙不回头,还得把东西北墙通通撞到才罢休的劲,还想做那天下第一?”

    白云不语,澄澈的眸子仿佛蒙上一层阴霾。

    人生在世,最煎熬的莫过于大彻大悟后又作茧自缚。

    “看样子你多半是又重新钻仇恨眼里去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候心魔发作换谁也救不了你。”窦长安一字一句地说道。

    “诶,你可别误会我其中的意思,我可不是古道热肠,也不是那些读圣贤书的王八蛋,我向来不爱讲大道理,可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我心胸也不如那汪洋大海宽广,骑快马喝烈酒杀仇人,爱恨分明这才叫做江湖。”窦长安语气稍作停顿,看了眼神魂恍惚的白云,又说道:“师仇得报,不报那是孙子,只是等你做了那天下第一再去报也不晚,反正你现在也打不过那黑衣人,纵使你能借大无为浮生决,以入弦生出太封之象,也无济于事,真要打起来毫无疑问是白白送死,人家还巴不得你把冰魂魄双手奉上呢。”

    白云平复心神,自嘲地笑了笑道:“要做天下第一谈何容易?公认的天下第一西蜀剑魔剑白堂,一剑出便要三万精锐齐卸甲,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能耐,也才谦虚自诩天下前二甲,我天资平庸,到死的那日若能摸得着天罡境的边,那便是死而无憾了。”

    窦长安瞧见路边有根甘草根,顺手拔起一根丢入口中,细细咀嚼片刻后说道:“你这小子是脑子不灵光还是记性不好使?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这不叫天资平庸,该叫内敛芳华,不易显山露水,再说了习剑这条路得一步一个脚印,想要入天罡境还是得看你的造化和机缘。”

    白云低头看了眼乌黑木剑,喃喃自语道:“还得看造化啊?”

    窦长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甘草,纳闷了起来:“不过那黑衣人使的刀法倒是浑然天成,惊艳至极,可我愣是想不起这是哪门哪派的刀法来着?”

    白云皱起眉头,回忆了片刻道:“此前我在龙首山曾遇上一拨落草为寇的山贼,头目乃血刀门的嫡传弟子,那黑衣出手阴险毒辣刀势刚柔并济,九招刀式开山劈地威力无穷,与那血刀门弟子所使的刀法如出一辙。”

    白云接着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九曲断魂刀法。”

    窦长安敛了敛神色,自言自语地说道:“血刀门的人?”

    白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曾听一位博学多才的师兄说过,九曲断魂刀法乃天下第一刀法,血刀门也曾是声名显赫,盛极一时的北方大宗门,可在二十年前却因勾结天龙会,遭到大梁朝廷的打压迅速坠落。”

    窦长安一拍脑袋,哦了一声道:“我记起来了,这套刀法起源于西域,乃一位刀术出神入化的洪荒神仙所创,当初.血刀门老祖赴西域游历,恰好得到那位老神仙的指点,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把整套九曲断魂刀谱带回中原,更凭这一刀法在崂山剑冢外斩去一条养气成精的恶龙,这套九曲断魂刀法一时间威名无两,名震九州,故得天下第一刀法的美誉。”

    白云听得入神,吞吞吐吐了半天却没道出一个字。

    窦长安斜看了眼张口结舌的白云,继续说道:“赵室借着二十年前的梁辽大战,以勾结天龙会为罪名,清洗了一遍北方一众别有用心的大小门派,当然,也不忘给这前朝的江湖龙头来上一刀子,血刀门盛极而衰一夜灭门,继而江湖上都盛传这套刀法失传了。”

    白云把神荼抱在胸前,挠头说道:“有一事我仍琢磨不透,那黑衣人要借冰魂魄之力重振血刀门,可又不想张扬行事,让整个江湖都知道冰魂魄落在了血刀门手中,所以在北嗍一战他不顾一切至我师父于死地,这尚且说得过去。”

    白云捋了捋语序继续说道:“但是血刀门与墨家同病相怜,又是前朝举足轻重的大宗门,何不干脆珠联璧合重振门庭?黑衣人此番出手,在除去两脉家主的同时,还将天龙会煞费苦心的布局搅得七零八落,天龙会断不会善罢甘休,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铤而走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窦长安吐出那根咀嚼得索然无味的甘草,摇头说道:“江湖浪涌滔滔后浪拍前浪,这些年血刀门销声匿迹,不曾见有任何厚积薄发之势,而我披发入林淡出江湖二十载,着实是看不出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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