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要不醉防锈,窦长安却返回下榻的客房,不久后拎起两壶府上丫鬟送来的清酒,哼着小调来到院子。

    今晚的月色格外澄澈,白云独自站在东苑的花园中眺望夜空发呆,月色如此明亮,心中却如此空旷,莫名的酸涩犹如洪荒奔流涌上心头。

    窦长安也微微抬头,看了眼如水月色:“好风景。”

    说罢脚尖一点,跃上东苑那座三层阁楼的房顶。

    白云收敛神思,一纵身落在窦长安身边。

    南方温润多雨,粉墙黛瓦的设计不仅美观,避雨泄水的功效还极好,故而江南的房屋楼阁,大多都以瓦片砌顶且两侧屋檐倾斜,窦长安伸手递给白云一壶清酒,然后抱着后脑悠然躺下。

    白云接过酒壶,没有学着窦长安躺下,而是在瓦顶上盘膝而坐,凉风习习,恍如回到了飞来峰的揽月亭顶,月光下,冷府的风景尽收眼底,白云看得有些出神。

    “小子。”窦长安平静地说道。

    白云有些愕然,稍稍侧过脸。

    “你像极了那春天屋檐底下嗷嗷叫的野猫。”窦长安狗嘴吐不出象牙,反正他也不打算吐出超尘脱俗的青莲来:“她才前脚离开,你这就泛起浑了?”

    这一次,白云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更没有面红耳赤,他目不斜视地凝望白衣远去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过山海。

    窦长安揉了揉眼睛,约莫是风太大有点迷眼的缘故,曾是剑神的他,似乎隐隐约约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小子,不如你拜我为师算了,还回髻霞作甚,我教你天下第一的剑法。”窦长安冷不丁地说道。

    白云好似听见了这天底下最荒诞滑稽的笑话,猛地一惊脚下打滑,差些从瓦顶掉了下去。

    白云稳住身子后当即转过头,本以为会见到窦长安嬉皮笑脸的模样,谁知这个骄横自负眼高于泰山昆仑的中年男人,神情竟是鲜有的肃穆。

    白云纳闷了起来,他是认真的?

    “怎么?不愿意?”窦长安举起酒壶,“琼浆玉液”哗哗流入口中,接着手腕一提,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宛如箭弦的弧线,窦长安蓦然伸出另一只手,抓向那道如闪电般稍纵即逝的弧线,瞬时整条弧线七零八落,好似白琉璃瓦碎一地。

    一位曾叱咤江湖举世无双的剑神要收自己做徒弟,这是天底下多少剑客梦寐以求却又想都不敢想的好事,纵然想破了脑壳,这也是八辈子打不着一杆子的运气,可一心想超脱剑道做那剑道大能的白云,此刻却无丝毫波澜,恍如一座无波无涟的海面,饶是千斤巨石投入也被顷刻吞没。

    “若我还未拜入髻霞山,或许还真会拜入前辈你的门下。”白云坦然笑道,又举起酒壶任由酒液扑面酐洒,干了一口醇酒。

    窦长安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嗯了一声。

    “前辈,我有一事不解。”白云的指尖抚过平放在膝上了神荼,欲言又止。

    窦长安的眸子是何等玲珑,余光捕抓到白云的神态,想也不想地平淡道:“你想问我为何手中无剑?”

    白云没有拐弯抹角地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听冷府主说窦前辈你曾有一柄穿云剑,可从云梦泽这一路到江南,甚至是剑开怒沧峡的壮举,也不曾见过你使剑,我虽不过是入弦下境,离飞天遁地上天下海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我犹能感到手中的剑,与我胜似血脉交织难以分割,既然前辈曾是天下无双的洪荒剑神,不应该是剑不离手才对吗?。”

    窦长安哦了一声,没有回答。

    白云见窦长安黯然失色,便没有打破砂锅追问到底,白云这些日子察言观色的火候愈发娴熟,自踏入了江南地界以后窦长安性情大变,来到冷氏府邸后更是如此,在神心湖上借剑开湖引得桂花香漫天铺开,白云早就了猜出原由,只是看破没有说破,这个嘴上不饶人的中年男人,骂着天下人矫情,其实他才是这天下第一矫情之人。

    片刻后,窦长安主动打开了话匣:“我替它寻了一道好去处,崂山剑冢。”

    “崂山剑冢?”白云重复地念叨了一遍。

    窦长安的表情有些干涩:“那会游历江南,她说不喜欢我练剑,路过崂山剑冢时我便将穿云留在了那。”

    目光嶙峋的中年男人一个翻身坐直了身子,腰力比许多血气方刚的小伙还要健壮,不忘往嘴里倒上一口酒,浑身酒气熏天。

    白云也哦了一声,他熟稔窦长安的性子,所以没有过多言语,生怕被他痛骂矫情。

    “行走江湖讲究个体面,你手上那柄木剑来头是不小,可外表却寒掺得很,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换剑了,就去崂山剑冢取那柄穿云剑,只是穿云灵性得很,能不能驯服它还是得看你的本事。”窦长安舔着嘴津津有味地说道。

    白云自嘲道:“依我这悟性,估计你那柄穿云瞧不上我。”

    窦长安极为罕见稀奇地没有出言挖苦:“马马虎虎凑合吧,你以为人人都是那连万胜,一夜超凡入圣?我劝你啊想都别想,连万胜之所以能一夜踏入天罡境界成为儒圣,悟性占去一分,机缘大运占去了九分。”

    窦长安继续说道:“悟性这门子事固然是重要,可习剑又是另一门子事,悟性占去三分分努力占去三分,天时地利人和又占去四分,有天赋凛冽的好胚子,却也不乏内敛锦绣的璞玉,前者锋芒毕露让人垂涎欲滴,后者内敛芳华滴水穿石,而你恰恰是后者。”

    内敛芳华滴水穿石?白云心想这窦长安到底是想夸自己还是贬自己?

    窦长安没有理会白云的反应,又补充道:“水满自溢,聚沙能成塔,如今你只需悉心浇灌体内的大无为浮生决,待大无为浮生决生根发芽根深蒂固便是。”

    白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窦长安不再浪费口舌点拨,约莫是觉得说得太多,那小子的榆木脑袋未能装得下,手中酒壶倒得一干二净后,又夺过白云手里的酒壶“酐畅淋漓”。

    两人对饮之际,天边乍然掠过一道天雷地火,宛如黄昏时刻的灼灼云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冷氏府邸的上空,火光经过的长空火焰逾烧逾烈,燃亮了半片夜空。

    白云顿时从三层楼阁上弹起,紧紧握住神荼指向苍穹顶上的火云,震惊道:“是南宫萧逸那尊火系玄甲!”

    窦长安也站了起来,眼神玩味。

    瞬息之后,那团火焰改变了方向,向着冷府正殿轰然砸下。

    窦长安扬手掷出空酒壶,还未闻得酒壶当啷开花的声响,便已纵身掠往正殿,白云目光一沉紧随其后。

    天边的火焰太过耀眼,白云不由得伸手挡住强光。

    一道灿烂金光从神心湖的方向拔地而起,挡下那团从天而降的天雷地火。

    金芒火光来回交织,夜穹绮丽生辉。

    两人才掠出了东苑,窦长安大袖一收,如贴檐壁虎轻声落到一座房顶,后脚而至的白云疑惑不已,往前方一看却也一同俯身蹲下。

    不远处的走廊,有四个高冠青衫人影,正鬼鬼祟祟地绕过正殿,看样子是要乘乱离开,迷魂香的效用还未完全散褪,除了走在前头领路的白面儒生,后头四人皆昏昏沉沉,好似没有睡醒一般。

    窦长安压低了声线说道:“南宫氏前脚刚至,这行青玄剑派弟子后脚便要离开冷府,想必这一切都是天龙会的阴谋,既然摸清了冷府不愿沾上这趟浑水的态度,那就干脆借刀杀人先除而后快,借南宫氏之手将金甲收入囊中,只要能助天龙会重新俯视江湖,南宫氏冷氏无论哪一脉接过墨家衣钵,对天龙会来说都无关痛痒的小事。在南宫氏与冷氏之间,天龙会最终还是选择了南宫氏。”

    与此同时,火甲与金甲在冷府上空激战不休,府上中不断有冷氏弟子奔往正殿支援,但当他们看见夜空上火星交织的情形,无不收住脚步望半空呆滞发愣。

    为了不打草惊蛇,待那拨青玄剑派弟子离开后,两人迅速掠往正殿前的空地。

    冷清寒神情凝重地走了过来,语气深沉道:“想不到南宫氏这么快便要动手。”

    窦长安环视了一遍四周的高墙,淡淡地说道:“你寻思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家却恨不得把你们连根拔起。”

    冷清寒苦笑道:“本是同根生”

    “你倒不必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南宫氏有火甲你们不也有金甲嘛,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冷清寒仍是一筹莫展。

    窦长安嘴角挽起,厚起老脸道:“南宫氏不过是多了一尊太封境界的摆设罢了,你忘了你隔壁站着一位众生倾慕的洪荒剑神了?”

    冷清寒转过了头,极为认真地看着窦长安,双眸如十里平湖倒映着星芒璀璨:“难不成你还有天罡境界?”

    窦长安揉了揉太阳穴,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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