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六旬的老掌柜用袖子抹了把额前的汗珠,酐畅淋漓唱过一曲天仙配后心情大好,神采飞扬地捏住茶盖,刮了刮碗口的茶叶渣子正要小呷一口,余光瞥却见了窦长安摇头的举动,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掌柜放下茶盖转过身子,笑意盈盈地说道:“客官,适才那曲天仙配如何?”

    窦长安瞄了眼坐在掌柜身边嘟着小嘴的小妮子,如实说道:“掌柜的莫要见怪,我素来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性子,适才那曲天仙配虽在音韵上无可挑剔,却还是差了一些。”

    “不知客官所指的一些是指哪一方面,是音律不齐还是音调把控得不够好。”掌柜一心求知音,虚心问道。

    “神韵不足。”窦长安简截了当地回答,又说道:“倒是这小妮子让人眼前一亮,唱功实为不错长相也不赖,好生培养的话说不定能成那风华绝代的名角花旦。”窦长安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可那小妮子的脸皮薄如蝉翼,霎时一片晕红,把头埋到掌柜的怀里头。

    掌柜哈哈一笑,满脸欣慰地摸了摸小妮子的头:“这是我的孙女儿。”

    听见客人对自家孙女盛赞不绝,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又招了招手让茶童来到身边:“这是我孙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来茶馆里头的伙计都是一家子人,这也就不足为奇何故掌柜会放着生意不做,放着银子不不赚,泡出上等苏杭雨前龙井以曲会友。

    “我这小孙女从小就喜好唱曲,与我一样都是废寝忘食的曲痴,尤是对腔调独特与江南风土迥然不同的蜀曲情有独钟,更为难得的还有一副难得一遇的好嗓子。”掌柜眼中不知何故带过一丝失意:“只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世俗的眼光容不下沙子,当了名角花旦再想要嫁户好人家那可就难啰,况且这天下间唱曲唱得好的多的去了,怎么轮也轮不着我家小妮子去当,所以呀我也没指望她能唱出个名堂,倒是希望她长大后能找户好人家,等我百年了把这间茶馆传承下去。”

    窦长安洒然道:“放着金子银子不赚,还给到店里头听曲的闲人泡出上等龙井,这等赔本生意寻常见钱眼开的商人可做不出来,掌柜以曲会友果真是性情中人,不失为一股清流。”

    掌柜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人各有志罢了,说来也不怕大家笑话,自问从小就没有什么恢弘大志,悠然自在才最打紧,一辈子都在与铜板打交道,早就老态龙钟了,客栈平日的营生还算可以,养活一家子人之余还有些闲钱养一队唱戏的班子,偶尔休息个几天听听曲子,乐得逍遥。”

    掌柜拍了下脑袋又道“对了,适才客官说曲子神韵不足,恕掌柜愚钝着实是领略不出其中的意思,按理说

    整首曲子的音律四平八稳,俨然没有走调之疑,何故会神韵不足呢?”

    窦长安没有回答掌柜的问题,反而出乎意料地问道:“敢问掌柜,这首曲子是何人所授?”

    掌柜思量了片刻,匆匆走上茶馆楼阁,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捧着一张泛黄的谱子下楼。

    坐下以后,掌柜将曲谱平摊于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让小孙子把龙井茶端开。

    窦长安见了这张谱子,不发一言,眼耳口鼻像是泥塑出来的一般。

    老掌柜感慨道:“这首谱子是一位年轻女子相赠的,足足二十个年头了。”【…@爱奇文学 *…最快更新】

    窦长安背对众人,轻轻抚平带着些许褶皱的谱子,眼中泛起涟漪。

    老掌柜双手插袖,忆起往事叹息了一声:“遥想当初我还是一漂泊不定的卖艺伶人,拖家带小三餐不饱,遇见那位女子的时候正在襄阳街头唱曲卖艺,可听众寥寥,唯独那位年轻女子站在一旁听了半天。”

    窦长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谱子,平静地说道:“这副谱子一半是我写的。”

    掌柜先是吃了一惊,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接下来不仅是掌柜,围坐于方桌前品茶的众人都是一愣,五大三粗一心求剑的窦长安还会写谱子?

    窦长安并未在意众人的反应,伸手指向曲谱的中央凭空划了一横:“上一半是我写的,下一半是她写的。”

    老掌柜半信半疑,先是低头看了眼泛黄曲谱,又抬头看了眼黯然失色的窦长安。

    窦长安平静地道:“那位年轻女子穿着一袭清澈如水的青衣是不是?”

    掌柜深深一愣,虽已相隔二十个年头,那女子的容颜亦早已模糊不清,但初见女子时的情形仍是记忆犹新,的的确确是穿着一袭出尘脱俗的青衣。

    窦长安背态微驼,敛了敛目光与掌柜对视:“这张谱子是我与她的心血,不知花去了多少日子与心思,才将蜀曲与黄梅戏两大戏曲流派糅作一体,写成这一曲天仙配。”

    “她为何会将谱子送与你。”窦长安追问道。

    老掌柜涕泪交集,噗通一声就要跪下:“恩公!”

    窦长安却用一手扶住要跪下的老人。

    发须霜白的老掌柜嘴唇颤抖不止,视线迷离娓娓道来:“那日那位青衣菩萨在襄阳城街头听我唱曲,六神无主地在那站了半天,一动不动跟一桩木头桩子似的,后来入夜飘起了雪,街上的行人渐行渐疏,我见一天下来也没赚几个铜板,便想乘着雪还未下大再唱一会多赚两个铜板,好给家里的娃娃们添些荤菜,跟着我东奔西走,娃娃们都面黄肌瘦,饥不饱餐不说几天没吃上热乎的馒头了,我挨饿没关系,但再苦也不能苦了家里头的婆娘和娃娃啊,于是乎又冒着雪花唱了半个时辰,雪越下越大,行

    人寥寥,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那位站在雪中听了半天曲子的女子终于迈出了步子,她递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又惊又喜差些就要眼泪鼻涕一同掉下来,这十两银子恰似雪中送炭,足足够全家人两三个月的开销,我正要上去感谢这位一袭青衣的活菩萨时,她却已离开了十多步,定眼一看地板上竟然有一卷曲谱子,心想定是那位青衣菩萨落下的,我便急忙捡起谱子追上那位活菩萨,谁知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要了,便把这副谱子赠与了我,说这副谱子天下间独一无二,后来我借着这一曲天仙配在各大客栈酒楼卖唱,攒下了不少银子,也才有了这间养活全家人的小茶馆,那位女子啊可真的是活菩萨。”

    老掌柜擦去眼角的热泪,拱手深深一拜:“今日有缘得以偶遇恩公,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道谢,请恩公受掌柜的一拜。”

    老掌柜执意要跪下,却始终被窦长安以一手搀扶。

    “不必了,千里良马得有伯乐赏识才有机会日行千里,遇不上伯乐就只能关在马厩里头糟蹋浪费,再好的美玉胚子也得遇上好的巧手工匠才能价值连城,这首曲子也是一样的道理,蜀曲与黄梅曲两大戏曲流派截然不同,就像是山川与大海既不相交,也不相融,由两者糅合而成的天仙配,想要把控好每个音律发声难度极高,想要唱出名堂更是难上加难,寻常伶人压根唱不出此般游刃有余的妙音,你能借这张谱子攒下了这间茶馆是你的本事,实属伯乐与千里马之遇,与我并无多大关系,就不必恩公前恩公后地喊着了,你岁数比我大,让店里头的客人听见了多不妥。”窦长安边说边搀扶着老掌柜坐回到椅子上。

    老掌柜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恩公就是恩公,何来不妥之处。”

    窦长安不再说话,看着那张已泛黄褶皱的谱子怔怔出神。

    老掌柜看了一眼谱子,又看了眼神思无主的中年男子,坦荡说道:“恩公今日与这张谱子有缘重逢,谱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窦长安的眸子微微收缩,衣袖拂过桌面,泛黄的谱子哗哗地卷起,但下一刻这个发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却停下了动作,袖子又是一甩,双手重新负于身后。

    桌子上那张卷起的泛黄谱子恍如隔世。

    “她不要的东西,我要来做什么?”说罢,窦长安洒脱地离开了茶寮。

    泛黄的谱子,刻着谁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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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小二笑容灿烂地从醉花楼走出,素袍公子抛给自个的钱囊里头一共有一百两银子,打点好客栈厢房与胧月包厢后,钱囊里头还剩下二十两出头的银子,可真是发了笔大横财,钱囊在怀中当啷当啷地响,店小二乐开了

    花,屁颠屁颠地领着众人来到一家与醉花楼相照面的客栈。

    四间厢房,白云张雨若和窦长安分别独住一间,而素袍公子与紫衣婢女同住一间,也不管外人的眼光如何,这对主仆早就习以为然。

    店小二按足了素袍公子的吩咐,准备的厢房都依靠着路边正对着醉花楼,素袍公子推开窗户,正好与醉花楼二楼的阁楼相对,能看见醉花楼的杂役在阁楼上来来往往。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呢?”店小二舔着脸笑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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