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东心里苦涩不堪,正所谓长兄如父,他父亲死得早,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大哥在他心中占据着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两人回去的路上,他大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几次想要张口,始终没能如愿。

    等回到村里后,李亚东才发现今天的“惊喜”还远不止如此,他二姐李春兰和二姐夫赵大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

    李亚民似乎也不知情,见他们下意识的从门口的板凳上站起来后,语气严肃道:“都回来了,那正好,今天开个家庭会议。冬梅,去把你三哥也叫来。”

    说罢,就大步迈进堂屋,一言不发的坐在四方桌的上首位置。

    胡秀英看了眼低着头跟进来的小儿子后,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在他的下手位置。

    “这是怎么了?”屋外,李春兰拉着丈夫的袖口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还不是跟你一起来的?”赵大成小声回道,早知道会碰上这种事情,他肯定另外抽个时间再来。

    他今天过来主要是为了感谢一下小舅子,虽然婆娘告诫过不让声张,但小舅子帮了这么大忙,他现在出来了不过来照下面,实在说不过去。

    不大会儿功夫,李冬梅领着李亚军和刘金菊也到了,堂屋里李亚民向外扫了一眼,莫无表情的说道:“都进来吧。”

    大家各自找位置坐好,长幼有序,赵大成和刘金菊这两个外姓人,只能搬条板凳坐在门槛牙子边上。

    “我昨天刚从外面出差回来,听说小东考上大学后,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今天一早就坐车回了乡,到家里听娘说他最近白天都不着家,在镇上同学家里看书,我就感觉有些蹊跷,然后跑到镇上找了找,果不其然……”

    李亚民说到这里,脸上的怒气越来越浓,“你们知道他在干嘛?他哪里是在同学家里看书呀,而是大街上卖烤鸭!那油腻腻的,干得起劲的很,跟杀猪的屠夫有什么区别?!”

    “这……老大,你说的是真的?”胡秀英诧异的瞪大眼睛,显得不敢置信。她刚才见大儿子把小儿子带了回来,就知道小儿子在镇上肯定没干什么正经事,但实在没料到他居然做起了屠夫的勾当。

    “你问他!”李亚民伸手一指,两只鼻孔都在冒气。

    “小东?”

    “娘,大哥说的没错,我确实干了,就寻思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暑假赚点钱。”李亚东抬头看了他娘一眼,轻声说道。

    “哎呀,你个死孩子,咋能干那种腌臜事啊!”胡秀英气极,推开凳子走了过去,伸手就在他胸口上捶了两下,红着眼睛骂道:“你个不肖子,学会了骗人不说,咋就一点志气都没有呢,哪个大学生能干那种事情,你是要气死你娘呀……”

    “娘,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李亚东害怕他娘真气出个三长两短来,赶紧搀扶住,伸手替她捋着后背。

    “娘,好了,你先坐……”李亚民走过来拍开小弟的手,自己搀扶着他娘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继续说道:“娘,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情既然发现了,就指定不能让他再干,你也别太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胡秀英胸口起伏了好半晌后,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小东,你自己表个态吧。”

    李亚东想都没想,望着他大哥斩钉截铁的回道:“不干了,以后再也不干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

    他此刻心里纵然有千万种说辞,有一肚子的委屈,有满腹的大道理,但一句话都不想说。原因很简单,家人就是他的全部。只要他们一切都好,今生他愿意付出所有。

    可李亚东刚一表态完,屋里立马有人坐不住了,嘴巴张开了好几次,硬是没敢发出声音。

    刘金菊是真的急了,她上次交给小叔子的十块钱这才刚回本,眼看就要见到回头钱了,突然整上这么一出,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堂屋拢共就这么大,李亚民又坐在最上首位置,屋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他自然注意到了二弟媳的焦急模样,继而又在弟弟妹妹们的脸上打量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这件事情难道你们都没看法?”

    听他这么一问,李亚军和李冬梅的脑袋不自觉的就低了下去,也就李春兰有些心烦意乱的蹙了蹙眉。

    身为大哥,几个弟弟妹妹的性子李亚民自然清楚的很,诧异的瞪大眼珠子,“你们都知道?”

    底下一阵沉默。

    “啪!”李亚民气得火冒三丈,两只手摁在桌面上将身体撑起,“好啊,你们几个,敢情是合起伙来骗我跟娘对吧,想翻天了不成!”

    “大哥……”

    “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

    李亚东张开的嘴巴又合拢了,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下算是完犊子了。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管不住嘴呢,为什么不把件事情瞒到底呢?

    “小军,你来说!”

    李亚军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也犯他大哥的怵。没办法,他大哥这个人几乎挑不出毛病,为这个家付出的比谁都多,他没有任何不敬重的理由。也就思想老套了点,循规蹈矩惯了,接受不了太跳脱的事情。

    “这事……我是知道的。”李亚东咬着牙回道。

    “好啊,长本事了!”

    “咦?”李亚民刚想对他发火,却无意间瞥到坐在他旁边的小妹脸上一片涨红,小脑袋瓜越勾越低,都快埋进了脖子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冬梅,你不会也知道吧?”

    “呜呜呜……”

    李冬梅虽然没有说话,但这哭声却比什么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

    李亚民下意识的与胡秀英相视一望,都能从对方眸子里读懂惊讶。

    “春……”

    “不用问了,这件事情我清楚的很!”

    李春兰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她感觉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做点买卖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小东又不是长期做,过去吃大锅饭的时候,人家大学生知青不一样扛着锄头攒工分?连马克思都说过“劳动最光荣”,分什么贫贱高低?

    “你还有理了?”李亚民望着大妹顿时气不打一块儿出,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谁敢跟他顶嘴,也就这个小他三岁的大妹了。

    “有没有理我不知道,我就晓得小东这样做虽然不怎么体面,但也没什么错!”李春兰义正言辞,对于丈夫的眼色视而不见。

    “大哥,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现在这么多人做买卖,我们村里的那个收山货的陈聋子,家里顿顿有肉吃,过的比谁都舒坦,凭啥咱们家的人就不能做点小买卖?”

    “你懂什么,那是投机倒把!”李亚民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别看现在风向变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抓进去了!”

    “是吗?”李春兰表示不信,“前两年我们村里就有人这么说,好多人还等着看他笑话,可现在呢?人家红砖楼都砌起来了,摆酒的时候连村长都过去送礼了。”

    李亚民眉头微蹙,其实他并不确定现如今做买卖算不算投机倒把,他也就是棉花公司里一个拿死工资的小职工,哪里捋得清这些大道理?

    “人家咱管不了,但咱们家的人就是不能做!”

    “不做?不做等着喝西北风,等着咸菜邦子啃一辈子?”李春兰也来些火气,家里好容易出了个敢做敢闯的人,眼瞅着好日子不远了,咋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啃咸菜邦子怎么了?啃咸菜邦子也比坐牢强啊!”李亚民也是寸步不让,在他眼里那些做买卖的就算天天吃大肉,他也不稀罕,那种钱他觉得不踏实,他现在虽然日子过的苦是苦了点,但好歹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嘿,你还别提坐牢!”李春兰指着丈夫说道:“大成就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不?赔了人家整整一百块!我那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能找谁去?找娘?找小军?还是找你?你们谁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最后还是小东给的!要不然大成指不定还要在里面遭什么罪!”

    “人家小东也是可怜的很呐,就怕你们说,偷偷的把钱给我送了过去,完了还不让人提。”

    李春兰气呼呼说完这番后,还怜爱的打量了小弟一眼。以往家里有个什么矛盾,她顶多就是跟大哥顶几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的要争个输赢。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成,你说说。”李亚民也被她给说懵了,顾不上生气,连忙打听起来,想不到自己出个差的时间,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沉默了,至少大妹有一句话没说错,他确实拿出来这么多钱,后果显而易见,要不是有小东,他大妹夫肯定现在还在牢里待着。

    从这个角度看,他似乎隐约悟通了一点道理,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好,你们都有理,你们说的都对,行了吧?就我错了,我顽固,我不通人情!”李亚民撂下一句话后,气愤地拂袖而去。

    大哥的威严可以令他团结好这个家,但有时间也是一种羁绊,容不得他在弟弟妹妹面前落面子。

    “诶,老大……”

    胡秀英赶忙追了出去,可半晌后又叹着气走了回来。她大儿子这次无疑是真生气了,头也不回的直接就走了。

    “娘……”

    李亚东心里五味杂陈,想走过去搀扶他娘,却被胡秀英赏了个板栗,“还不是你,没事瞎折腾个什么劲?”

    “是是,娘,都是我的错了,我不听话,我一定……”

    “小东,你没错!”

    李亚东真是恨不得拿条胶布把他二姐的嘴给封起来,他心里是求爷爷告奶奶,就希望让这件事情赶快过去。她倒好,见缝插针,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个死丫头,还好意思说话,看把你大哥气成啥样了?”

    “我又没乱说,他自己都承认自己顽固……”李春兰弱弱的辩了一句,声如蚊蝇。她敢跟大哥吵,却不敢跟母亲争。

    “唉……”胡秀英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她自己心里都不知道是个啥想法。

    刚才二女婿被放出来的原因,她也是头一次听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道,平常做事都是帮亲不帮理,所以回过头来一想啊,小儿子赚点钱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家里要遇到个什么事情还能应应急,真能免了坐牢的罪,做点不体面的小买卖又咋了?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大概是发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给不了意见,再次叹了口气后,渡着步子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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