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铁城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方才熄灭,整个陨铁城中人心惶惶。因为老城主杜有常也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了,便有谣言说是杜府之中养有妖物,所以才会引起天火降临,以此涤荡妖物,以免陨铁城的普通百姓遭殃。

    杜仲三天之前回来的时候,只是告之府中下人关于老城主杜有常的噩耗,其他却只字不提。谣言便在此时流传开来,因为杜府中有下人看见杜仲背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回来了,然后便将那具尸体小心地放到自己的房中。而三天以来杜仲更是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只是没日没夜地守在那具尸体旁边。许多听到谣言前来打探虚实的官吏被拒之门外,回去之后更是添油加醋地将这谣言传得更加玄乎起来。一时间这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说杜有常是杜仲亲手杀死的,那场大火也是杜仲亲手放的,意在毁灭证据。而那具烧焦的尸体,正是老城主杜有常。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听到这样的谣言,杜仲再也坐不住了,他原本指望出来辟谣,可以让情况好一点,但没想到反而让众人更相信了那些谣言。连着几日,杜府周围的天地灵气都变得暴躁无比。这下连陨铁城中的修士都坐不住了,到了第六天晚上终于有人策划了一场兵谏。在将杜府忠心耿耿的卫府军悉数制服以后,面对着杜仲那空空如也的房间,众人一瞬间都傻了眼。

    却是杜仲看流言可畏,便在第五日就带着孙慕云一起悄悄地离开了杜府,然后藏到了附近的深山之中,选了一个天地灵气很是充裕的山谷权且安顿下来。

    孙慕云一直处在昏迷之中,气息微弱但是却不断绝。原本平静的天地灵气到了昏迷不醒的孙慕云身周总是突然无端地变得暴躁无比,杜仲尝试着修炼了一次,险些走火入魔,便不敢再以身犯险了,只是整日地守在他身边。

    这般过了几日,孙慕云仍旧昏迷不醒。就在杜仲心生绝望之念时,他却突然有了知觉一般,发出痛苦的**声来。杜仲一听,自是欣喜异常,同时也不禁感叹于孙慕云强悍无比的生命力。

    又过了数日,孙慕云焦黑的身体表面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先是右手手臂上有一块焦碳般的皮肤突然脱落下来,里面露出一层土黄色的皮肤来。杜仲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轻地用手摸了摸,触手处感觉厚实温暖,就如同脚下的大地一般。这让杜仲更加惊疑起来,对孙慕云不由得另眼相看起来。接着只过去半日的时间,孙慕云浑身烧得焦黑的皮肤便都悉数脱落,露出里面土黄色的皮肤来。

    杜仲见此情景,用湿毛巾细心地帮孙慕云将身体擦洗了一遍。看着孙慕云那瘦瘦的身体,杜仲情不自禁回想起小时候洗澡父亲帮自己擦洗身体的情景来。他伤感了片刻便收回心神来,再看向孙慕云的眼神中便充满了慈爱,仿佛看向自己的孩子一般。

    “都说长兄如父,今日我终于体会到这种感受了。”杜仲自嘲道。

    话音刚落,他突然警觉起来,神识往外放出,瞬间便覆盖了方圆数百丈的距离。

    杜仲的脸色突然变了,接着便苦笑起来,却是他神识外放的时候正遇到另一道强大的神识扫来。

    “这万神殿来得也忒快了,这孩子正在恢复的最后关头,决不能让他受到打扰。”杜仲咬咬牙,倒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说不得今日我也要以身饲虎了,也罢,我便前去将那人引开吧。”

    将七宝玲珑塔从怀中取出,杜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这件法宝小心地塞到了孙慕云的怀里。就在此时他突然碰触到一串圆圆的东西,只是轻微地触碰了一下便觉得精神为之一震。杜仲心下大奇,便将那串圆圆的东西取出,定睛一看竟是那翠绿欲滴的大衍翠生珠,不由得露出笑意来,赞道:“这孩子,还真是不简单。”

    将大衍翠生珠小心地放回到孙慕云的怀里,杜仲沉吟片刻,右手轻轻地放到孙慕云的脑袋上屈指一弹,便将一道神识传入其脑中。

    “孩子,醒来后就赶快逃命去吧,能逃多远便逃多远。”杜仲的话语中满是怜爱之意。

    他小心翼翼地在四周布下一座法阵来,正是那日孙慕云在百炼堂的紫竹林中远远地看见的那个藏金于地的申金阵。此阵是个极普通的法阵,但是用于隐藏行踪却有奇效。

    布好申金阵之后,杜仲拍了拍手,又细细地端详了孙慕云那瘦削的脸庞一番,便化作一道白光,直往天际去了。

    很快便有一道血光来到这山谷上空,只略做停顿,便直追着杜仲往远处的天际去了。

    是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孙慕云终于悠悠地醒转过来,他茫然地在这山谷中发了一会儿呆,看着瓢泼般的暴雨将整个山谷淋了个透湿。怀中的七宝玲珑塔和脑中杜仲留下的那道神识,着实让孙慕云慌乱了一下,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只是这天地茫茫,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让我快逃,可是我该逃往何处呢?

    迷惘了片刻,孙慕云终于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百炼堂众人也不知现在身处何地,既然毫无头绪,便只有先断了和他们会合的念想。我始终是寒灵一族的族人,终归还是要回一次故地去看看。还有掌门托付给我的遗嘱,那白马寺却是一定要去一趟的。”

    既然下定了决心,孙慕云便祭出那只木鸢来,又从怀中摸出一把袖珍的木伞来,施展了化活之术后变得和普通雨伞一般大小。将木伞和木鸢铆接在一起,孙慕云想起那个在梦中曾经出现出无数次的地方,仿佛痴了一般喃喃道:“寒潭,我回来了。”

    风雨更加狂暴起来,孙慕云却丝毫不再迟疑,驾着木鸢便直接投入那沉重漆黑的雨幕之中去了。

    此去一为别,关山千万里。

    寒潭离这陨铁城何止千万里之远,孙慕云虽然记不得寒潭的具体方位,但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一直召唤着他,他心知只需随着感觉一直往前便可回到寒灵一族的故地——他从恢复记忆的那晚开始便一直朝思暮想的故地寒潭。

    乘坐着自制的木鸢赶路的过程中,孙慕云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从高空中往下看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绿意和大地上被雨水冲刷后裸露出的斑驳之色。只有那铁骨铮铮的群山,用千万年恒久不变的冷峻昭示着自己近乎不朽的存在。

    孙慕云自从上次在那幻境之中得大衍翠生珠相助,对土之法则有了新的领悟后,便没有再吃过东西。内脏的自我呼吸让他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只是偶尔想喝点甘甜的泉水或者看到下方风景秀丽一时兴起,才会将木鸢在高空中突然收了,接着任凭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疾速地坠落。正是心之所至,身之所往。在离地数丈的时候,大地律动变得强烈无比,孙慕云只需一个瞬移便可稳稳落到地面。

    那些树林中常有些可爱的小动物,看到孙慕云竟都亲密地跑过来,围着他的脚跟亲昵地蹭着。即使偶尔有些猛兽在周围出现,也都乖乖地避让开去,却在外围低吼不已,久久不愿离去。

    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祥和与美好,没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孙慕云沉浸在自然之中流连忘返,同时他也拼命地体悟着脚下大地的过往记忆,丝毫不敢松懈。

    时间如流水一般逝去,烈日炎炎的夏天过去了,萧瑟的秋风让人心生凉意。

    孙慕云身上的衣服在那日的火海中早已烧成了灰烬,此刻他几乎是赤身**,只把关键的地方用树叶和草线遮挡了起来。这段时间以来,孙慕云也一直在回想那日火海之中发生的种种: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的杜家父子竟都是非常厉害的修士,神秘莫测的万神殿和其麾下一直追杀自己的杀手组织破虚,突然出现的天罚二老,那无穷无尽的火海以及威能足可轻易毁去一城的凤凰虚影。

    即使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很久,孙慕云仍旧对那阵火星暴雨心有余悸,那日他被吞入其中,酷热的高温和炙热的火焰顿时让他感到意识模糊,而那道蕴含着火之法则的波纹更是无情地屏蔽了他和大地的感应。就在他心生绝望万念俱灰时,突然左手手心里传来一阵灼痛之感,接着一股冰凉的感觉弥漫了全身。孙慕云的意识恢复过来,急忙张开左手,正看到手心中的那颗小小的银星图案。原本沉寂了许久几乎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银星图案,此时却变得耀眼无比,放出强烈的银光将孙慕云包裹在其中,保护着他不被身周的烈焰伤害。那些普通的火焰和火星对这圈银光毫无办法,但是夹杂在那些普通火星中的青色火星却非常厉害,一旦沾上便开始腐蚀起这银色光圈来。随着越来越多的青色火星沾到这银色光圈上,这层包裹着孙慕云这个溺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水草也变得越来越稀薄,终于如泡沫一般破裂开来。

    后来的事情孙慕云却是记不太清了,因为他的意识彼时已经完全模糊了,他体内的皮肤、肌肉和骨骼都被烈焰彻底地毁去了,但内脏表面是那层土黄色光点构成的,所以烈焰燃烧到此处只能无功而返。至于最重要的脑袋则是得到了其中那个小小的土黄色漩涡的保护,也逃过一劫。即使是那破坏力很是恐怖的青色火星也是无功而返。后来杜有常以燃烧元婴分身为代价将昏迷的孙慕云救出,才最终保住了他的性命。

    在后来孙慕云一直昏迷的十几日时间里,他的身体疯狂地攫取着周围天地灵气中的亲土灵气,那些微不可见的土黄色光点毫不停歇地纷纷投入孙慕云的体内。先是修复了他体内被摧毁得一干二净的骨骼,然后花了好几日的时间逐步修复了肌肉。在修复肌肉的过程中,肌肉中的神经也一同被修复了,所以孙慕云又恢复了知觉,便开始整日痛苦地**起来。等肌肉都修复完了,体表的皮肤只在半日之间便全部修复好了。

    孙慕云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身体,原本近乎土黄色的皮肤经过数月的雨淋日晒,如今已经变成了看起来很正常也很健康的小麦色。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蒙此大难之后,孙慕云的身体,包括所有的皮肤、肌肉骨骼和除了心脏之外的内脏都是由那些土黄色光点修复而成的,所以他现在对脚下大地的感应比以前强了十倍有余。如今孙慕云一念之间即可踏出数十丈的距离来,而且由于与大地间的感应如此强烈,瞬移之法几乎不再耗费任何心力了。但是孙慕云并不急着赶路,而是坐在木鸢之上悠闲地前行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只是那日由心底响起的声音最后所说的那句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道其中必有极大的玄机与益处,但即使以孙慕云如今可以体悟脚下大地长达千年记忆的境界,仍然是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法,只得怏怏作罢。他心知此事强求不得,最终只得自嘲地将之归因于机缘未到。

    又此般过了一段时间,秋意更加浓烈起来,秋风也变得冷冽异常。孙慕云虽然几乎一直全裸着身体,但是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他仍然是整日闲适无比地驾着木鸢赶路。最近几日从木鸢上往下看去,入目处皆是一片落叶飞舞、树木凋零的凄凉萧瑟景象。

    落叶飘飘兮,我何所依;落叶茫茫兮,我何所存;落叶渺渺兮,我何所之。

    孙慕云触景生情,心中不免感伤,便失去了下去赏玩一番的兴致,只是一味地埋头赶路,懵懵中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