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荣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一个曾经的车马大店的小伙计,南来北往的,阅人无数了,却也有看走眼的时间,竟然把一个给公社看大门的当成了“领导”。

    胡荣河哪里知道,那个看大门的是刚刚安排的,是一个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烈士的哥。

    跟那个看大门的没有见过面,也就无所谓“走眼”不“走眼”的了。

    写到这里,费目笑了,其实,这样的人儿太多了,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了,这种人还是有增无减,比比皆是的。

    公社大院有两亩地大,曾经是个地主大院,前面一排是砖瓦的房子,高大敞亮,曾经是那个地主的住所和会客厅;后面一排是泥巴的房子,低矮阴暗,曾经是给那个地主扛活耪青的长工或短工们住的。

    “土改”后,这个大院充了公,前排的砖瓦房做了政府的办公地点,后排的泥巴房是政府工作人员们的宿舍和食堂。

    公社书记的办公室就在这排砖瓦房的最东边的那一间。

    胡荣河是来过公社大院几回的人物,见过公社书记,一点儿也不眼生,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拎着“马二小漏蛋子”的衣服领子就走近了最东边的那扇门。

    在这里,费目感觉只能用“拎”这个动词才是最恰当的,前一节咱们已经说过了,“马二小漏蛋子”是怕见官儿的,自打进了公社大院的大门,那两条腿儿就哆嗦成了一个蛋,像两根软软的面条,不拎着脖领子就直不起身来,抽掉了大筋一般。

    “进来吧。”

    敲了两下那木门,得到“进来吧”的允许后,就进去了。

    胡荣河是一个人进去的,留下了“马二小漏蛋子”,靠着墙根儿蹲下去,耷拉着脑袋,袖着手,不停地吸溜着鼻子。

    怎么劝,如何说,甚至被狠狠地拧了胳膊,我们的“蛋子”同志就是再也迈不动步了。

    公社书记的办公室很简单,简单得跟现在的公社书记没法比,甚至跟现在的村小组长都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地中间,一张旧的大办公桌,好木料,做工繁冗,俗气冲天,很可能是从哪个土包财主家里搬来的。

    只不过,在胡荣河的眼里,这还是挺先进的,那张旧摆设很像是都王府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

    窗台边,一条长板凳,一头坐着一个人,胡荣河不认识,一个正在抽着旱烟卷子,一个正在跟公社书记说着什么,嘴巴子一动一动的。

    旧的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胡荣河是认识的,公社书记,魏民,五十来岁,长得浓眉毛,大眼睛,五大三粗,相当的敦实。

    那个正在跟魏民说话的,穿得挺讲究,灰制服,四个兜儿,白面皮。

    那个正在抽烟的,穿得就一般了,黄不黄绿不绿的一件军棉袄,扎着一根旧皮带,低着头,黑面皮。

    “哎呀,是荣河同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我们正在等你们,那个马截住同志怎么没来呀。”

    魏民的脸正朝着办公室的门,胡荣河一进来,他就看到了,熟悉的。

    “啊,那个,马二小……啊,不,马截住同志在外面等着呀。”

    胡荣河险些又叫成了“马二小漏蛋子”,多亏当小伙计的时候练成了说话半慢拍的功夫。

    “快请他进来呀,上级领导是专门找他来的。”

    魏民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个“请”字,在这个字上加了重音。

    领导要请马截住同志,那就去请马截住同志吧。

    此时,我们的主要人物马截住同志依然蹲在墙根儿下,耷拉着脑袋,还在吸溜着鼻子。

    “快快快,马二……啊不,马截住同志,你快进来呀,书记在请你呀!”

    “啊啊,村长呀,你别拉我了,我不进去,我不进去,我不叫马截住同志,这可不是在找我呀。”

    连拖带拉地,胡荣河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把那个马驹子他爹给请进了屋。

    马驹子他爹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双腿一软,干脆坐在了办公室的地上,仿佛坐在了邻居家的炕头上。

    公社书记笑了,那个“灰制服”笑了,那个“军棉袄”笑了,胡荣河笑了。

    这个人可真是个老实人呀,可若人真的老实成这个样子,那就成熊蛋了。

    “你就是马截住同志吗?”

    “啊啊,我不叫马截住,我叫‘马二小漏蛋子’,啊啊,我,我……”

    这样的回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

    “啊,他不是马截住同志呀,可马林同志临终前让我们来这里找呀,说是这里有姓马的呀,只要是姓马的就是一家子呀。”

    “马林?马林是谁呀,我可不认识,我得回家了,压根儿就跟我没什么关系呀,那个马截住跟我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我叫‘马二小漏蛋子’。”

    “马二漏蛋子”打小就告诫自己的儿子,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这一次真的奏效了。

    “马二小漏蛋子”秉承他大的教导,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

    “啊,那是我们搞错了吧。”

    坐在一条板凳上的两个领导对视了一下,得出了结论,这个人肯定不是英雄的后代。

    领导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面对的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全国闻名的英雄的后代呀,纯粹是一个熊种哟。

    “好吧,那就麻烦你们了,你们先回去吧,有新的情况再去找你们吧。”

    魏民很失望,失望的同时,下了一道委婉的“逐客令。”

    胡荣河很失望,明明就是马截住,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说我不是,你们非得让我来,我不来,你们非得让我来,都吃不上黏……啊呀……豆……”

    我们的主人公摆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委屈表情,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跑,得赶紧回家吃黏豆包呀。

    谁知,没有留心脚下还有一个门槛子,猛地绊了一下,那个“包”字还没有出口,就跟着它的主人一起摔出了门外。

    “啊呀,我想起来了,我叫马截住,我就是马截住呀。”

    这一跤摔得真不轻,把这个大老爷们儿摔得躺在地上真哼叽,眼冒金星,疼得龇牙咧嘴的。

    这么一摔,电光一闪,眼前一亮,脑袋瓜子开窍了。

    对呀!

    “马二小漏蛋子”过去就叫马截住的!

    “我就是,我就是马截住,‘马二小漏蛋子’就是我,‘马二小漏蛋子’是他们乱叫的,他们乱叫得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马截住一边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又跑进了屋,磕磕绊绊地,险些又被门槛子绊了一跤。

    前后判若两人哟!

    可爱的门槛子,感谢你,摔醒了一个人,也让我们的故事又多了很多的情节,或许因此会有人多赏几百逐浪币哟!

    “哈哈哈!”

    屋里的人又都笑了起来,胡荣河对摔跤的马截住表示了满意,一把就扶住了又要倒地的这个老实男人,优秀的人民公社社员。

    第一个问题是解决了,可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回事儿呢?

    “马截住同志,你再好好地想想,你的祖上就没有一个出走的人?”

    魏民书记又坐回了那张旧的大办公桌后面,挺郑重地取出了一个小本本跟一枝自来水笔,为那两个坐同一条板凳的上级领导做起了笔记。

    “啊啊,我能问一下,什么叫出走的人呀。”

    真是摔倒了再爬起来的都是好同志哟,此时此刻的马截住同志竟然也被激发出了马氏家族的某几个优良基因,绝对不是熊种样儿,竟然敢向官儿们提出问题了。

    “啊啊,出走的人就是丢了的人,你们家祖上有没有丢过人呀!”

    “丢过人?”

    这三个字容易让人产生歧义,可根据语境还是明白了,“出走的人”就是“走丢过人”。

    “哎呀妈呀,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我们家真的丢过人,是丢过一个人!”

    此言一出,“灰制服”猛地站了起来,那条长板凳立马就像跷跷板似地翘了起来,险些没让坐在板凳另一头的“军棉袄”滑溜到地上。

    好在,“军棉袄”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反应真快。

    “好呀,好呀,马截住同志,你坐下来说,你坐下来说吧。魏民同志,你给马截住同志倒碗水,慢慢说,慢慢说。”

    两个上级领导都站了起来,让出了沾过尊臀的长板凳,还让公社书记这样的大官给倒水,马截住同志有些受宠若惊了。

    一时间,感觉有些雾迷三道的,眼前就像北京的雾霾,怎么能让人不迷糊!

    “我听我大说,我三叔就是出……走了的,被我爷爷给打跑了,走的时候很小呀,可能只有几岁。丢了以后,我爷爷跟我奶奶好一顿找,也没找到,以为死了,我奶奶也气死了。”

    迷糊得像半醉,思绪却清楚了。

    “你听没听你爹说你三叔叫什么呀?”

    “我三叔叫马三,我爷爷叫马仁,我大叫马二,我大爷爷没儿没女,死了。”

    “啊呀,终于找到了。”

    此言一出,“灰制服”激动得直拍大腿,“军棉袄”也激动得直拍大腿。

    胡荣河跟马截住却目瞪口呆起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