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团的日子饿得要命,秋老虎的天气热得催命,人们想在晚上用“冬眠”来解脱的办法失灵了。(小说文学网)于是,饥饿同闷热合伙儿折磨着可怜巴巴的人们。

    月光下的大黄桷树枝繁叶茂,默默地伫立在院坝旁边象一把参天巨伞,庇护着大半个院坝,却没有带来一丝儿凉意。到下半夜,黄桷树下歇凉的人,躺着的仍然半睡半醒烦躁不安,坐着的沉默寡言无所适从。唯独院坝四角闷燃熏蚊虫的四堆青草,一样冒着四股悠悠的烟雾。除了时儿听见竹扇打蚊虫的声音外,夜,真像死一般的沉寂。

    大鸿坐在竹席上,依偎在母亲怀里枕着她的左臂,母亲有气无力地用竹扇给他打蚊子。大鸿默默地望着慢悠悠的月亮和一颗颗木讷的星星,似梦非梦的看着它们变成一个个的大饼儿,一根根的烧红苕,掉向他大张着的口里,他本能地蠕动着舌头,舔舔嘴唇。

    杨大汉儿啪嗒啪嗒地抽一阵旱烟,猛然将烟斗在竹椅子脚上磕掉烟锅巴说:“他妈的,这世道真到了说书人讲的《三国》境地,人饿极了‘易子而食之’。”大鸿问:“九哥,那是啥意思?”“啥意思,就是大人们饿极了想杀自己的娃儿来吃,可又忍不下心,于是,大家就相互把娃儿交换着杀来吃呗。”

    胆小的娃儿吓得惊叫,杨大汉儿收住话头,盯着惊吓的娃儿们故意说:“这院坝里有孝道,心疼大人又不怕死的娃儿就站起来,我用冬秀来交换,让大人们杀来填饱一顿肚子。”

    冬秀坐在母亲九大嫂怀里被吓唬得颤颤惊惊地抽泣,书春嚯地站起身说:“我来!”“嗯,大妹子儿好样的。”大鸿抢过话头说:“九哥,干吗要杀娃儿?娃儿太小不够大家吃,你是一个大汉儿,最应该杀你。”“哈哈哈,大鸿兄弟,看来你长着反骨,就该拿你开刀!”

    冬秀菊香吓得哭起来,九大嫂把冬秀护进怀里埋怨杨大汉儿说:“冬秀爸,你真是饿昏头啰,看你把娃儿们吓成啥样啦。”熊幺娘一手抱着大鸿一手把坐在身边抽泣的菊香搂进怀里说:“他九哥,别吓着了娃儿们,饿慌了闭上眼睛打打盹儿或许好受些。”“唉……”

    杨大汉儿长长地叹口气靠着竹椅,右手搁在扶手上撑着头,望着院坝西北角一大阵发呆,突然站起身吼道:“你们看,大白羊!”

    满院坝的人仿佛一下从迷盹中惊醒,只有丙山大叔睡在竹席上闭着眼睛懒懒地说:“杨大汉儿,你又在打梦觉吧?”“丙山大叔,你点亮灯笼照照嘛。”他仍旧闭着眼睛:“杨大汉儿,你可不是三岁娃儿,真是的。没事儿干就到院坝外边锤瓦片儿耍去。”“我说丙山大叔,你的老壳非要斧头砍才开窍是不是?”杨大汉儿说罢跨过去拉起他指指:“你又不是盲娃儿,看看,那是啥?”“吔,还真是一只大白羊哩!”

    院坝里顿时炸响一个晴天霹雳。

    大白羊受惊吓急转头逃去。饥饿的人们慌了手脚,余五嫂说:“杨大汉儿,你快追上去抓住呀。”几个男人甩掉木板鞋追上去。大白羊心里似乎清楚,一旦自己这时被抓住便活到了头。因此拼命逃跑。杨大汉儿猛扑上去死死抓住它的后腿,盲娃儿靠着自己特别灵敏的听觉摔着跟斗同红忠爸、树林爸、丙山大叔围上去齐心合力,大白羊挣扎中咩咩咩地哀叫着乖乖就范。

    众人议论说:“谁家的?”

    “象是张汉文家的”

    “张汉文这条哈叭狗,大兵团的粮食把他一家人喂肥了不说,连这畜牲也沾光。啫啫啫,好肥的膘哟。”

    杨大汉儿说:“管它是谁家的,就算是天王老子的也宰来吃啰!”

    赵文雄冬秀幺姑沉默,九大嫂阻止说:“杨大汉儿,谁不知道张汉文与杨安邦同穿一条裤子?你活腻啦?”“要不是象他龟儿子家的羊,老子还下不得手哩。再说老子又不是撬墙钻进屋里偷的,或者拦路抢的。就是他龟儿子晓得了,还不是老虎望着天上的麻雀儿,干着急。”“你真是疯啦……”“怕啥,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砍老壳、活剐皮我去顶着!”熊幺娘接过话头说:“大家捅破的天,大家来撑着。现在命都活不下去,谁顾得了那么多?”“幺娘说得好,说干就干。”

    第二天早晨,大家起床后站在门口相互望望,谁心里都在说:“该不会有事儿吧?”当他们准备出工时,张汉文跑到院坝中间蹬脚踢腿地活象泼妇骂街。如果不是他沙哑粗重的嗓音,没有谁会认为他是个男人。接着张汉文十来岁的大儿子张大林、大林妈和张氏家族的人*着扁担棍棒一窝蜂赶来。张汉文跳起脚破口大骂:“龟儿子强盗,偷了我家的大白羊吃还不想吐出来,这一地没扫干净的鲜活羊毛是啥?今天要是不给老子吐出来,老子非把个个的肠子挤出屎来不可!”

    看这阵势,将偷吃羊的人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女人们有的吓得不敢出声,有的暗暗抹泪儿,有的悄声悔恨说:“就是饿死也不该……”大鸿、书春、红忠、冬秀、树林、菊香、文志这伙娃儿有的吓得愣愣的,有的躲在大人屁股后面。红忠爸树林爸吱吱唔唔中被张氏人几个耳光打得成了哑巴。接着他们又动手抓扯女人和娃儿,赵文雄冬秀幺姑躲进屋里不露面,杨大汉儿竭力争辩无济于事。他想:“昨夜自己当着老少的面夸下海口,若事到临头装孙子,日后还有啥脸面见人?”他想着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啪啪啪地拍着胸脯:“捉奸要拿双,捉贼要拿赃?你们拿到啥?”张汉文说:“你就是贼,地上的羊毛就是脏!”“看来你龟儿子还不笨。老子就是一不偷二不抢的贼。那肉已经送到饿扁肚子的人的口里了,傻瓜也知道吞下去的。”“你龟儿子真是胆大包天!”“人饿急了,别说你的一只羊,就是天王老子(玉帝)的七仙女儿,我杨大汉儿也敢宰来煮了。”“好啊……”“咋啦?老子敢做敢当,用我这百多斤儿够赔吧?”

    杨大汉儿被张氏家族的人一阵拳打脚踢,拖去捆绑在大黄桷树上,他在极力挣扎中吼道:“你们这些龟儿子,老子在朝鲜战场上,面对美国佬的飞机大炮都不眨一下眼儿,难道还怕你几个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