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里的葱花被赵服挑得干干净净,才放到月夕面前:“吃罢……”

    月夕抿着嘴,犹豫了半晌,端起了面,夹了一口到嘴里。一碗素面还能煮出什么花样?这面爽滑筋斗,咸淡合适,已经算是好了。可她还是觉得差了一些,总没有那夜在野店赵服煮的面的味道。

    那夜的素面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却听赵服凑到了她耳边,轻声道:“愿月夕未央,祝芳龄永继!”

    月夕心头一跳,转过头瞧他。赵服手里端着面,微微一举,对着月夕笑道:“月儿,你满十八了。”

    她是曾同他提过,今年的月初五,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可这又有什么?不过是一个日罢了。对于这茫茫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生若飘萍,出生的日是月初五还是二月初八,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第二个,是因为自己而记得这日的人。

    今日她满十八了,他怕迟了,便不晓得几时才能为她恭贺生辰了。

    天上月初五的新月,如一个金钩,挂在空中。此刻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撩拨着月夕的心。

    又酥又麻,叫人动弹不得。

    她咬着唇,低着头,半晌轻声道:“福伯是什么人?”

    “他从前也是军中的火头军,我一入伍便跟着他,他比我爹待我还好。”赵服瞧着福伯苍老的背影,“后来他受了伤,不能再随军,我便把他接到了这里。他不肯食嗟来之食,便在此卖面为生。”

    “难怪你素面做的不错,原来是有个好师傅。”月夕笑道。

    门口几个人吃完了面,将碗在地上一扣,未给面钱,扬长而去。福伯低着头在一旁收拾,并未看见。月夕拉了拉赵服的袖,他头也不抬:“随他们去吧。”

    “他们从前也是当过兵的,受了伤,没了劳力,谋生艰难。白吃上几碗面花不了福伯多少钱,他们却还可以多活上两日。”

    “你这个人,总是心慈手软……”月夕轻哼道。那几个人中,虽有一个瞧起来身形不便,可其余几个都是手脚灵活,只要吃的了苦,哪里不能谋生,却来这里吃白食。

    “被人骗了也不晓得。”

    “被谁骗?被你么?”赵服笑着抬起头,在月夕耳边轻轻道,“你便是骗我,我也欢喜的很……”

    她是会骗他,可从来也瞒不过他。月夕心口一滞,放下了碗,被赵服又握住了手:“吃完面再走。”

    “小姑娘这话说得好,”福伯从外面收拾了碗筷进来,他年纪虽大,耳朵却还不错,听到了月夕前面那句话,“你这小的脾性,往好里说,是重情重义,往不好里说,就是心慈手软,耳根更软。那个卉姬,虽说她男人因你而死,可其实也不干你什么事,你却非要揽上了身。”

    赵服笑了笑,朝着月夕眨了眨眼。

    “你别瞧她平日里低眉顺眼,分明就是晓得你吃这一套,赖上了你。”福伯唠叨着,又话锋一转,对着月夕笑道:“这个小姑娘就好的很,晓得为你打算,你以后都听她的就是……”

    “好,都听她的。”赵服又冲着月夕眨了眨眼睛,哄着福伯。

    “都听我的,一直被我骗着么?”月夕笑道。

    “骗他?你当这小是好骗的么?当年在老将军军里……”福伯又拿着勺敲了赵服一下,“他能让人骗,只不过是懒得计较罢了。那那,就说那个卉姬,你给她钱,经营那快风楼,她日进斗金,还要日日磨着你,你……唉……”

    “老将军?是马服君么?”月夕问道。

    “当然,他还能去别人那里么?”福伯笑道。

    “福伯,你在马服君的军中,可见过他的儿赵括么?”月夕随口问道。

    “赵括?不就是……”福伯一愣,望向了赵服。

    赵服站了起来,伸手从怀里拿出了钱囊,一整袋都放到了福伯手里:“福伯,我们吃完了,收摊罢……”

    “两碗面罢了,哪里要那么多,拿走,拿走……”福伯拼命摆手拒绝,赵服二话不说便将钱囊扔到了席上。福伯无可奈何,从席上拿起钱囊。他掂了掂,入手颇重。他又想了想,问月夕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月夕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福伯,我叫月夕,你叫我月儿罢。”

    “月儿,好好,福伯喜欢你……”福伯笑眯眯地从钱囊里摸出了个刀币,递给月夕,“拿着。”

    月夕一愣,不晓得福伯要做什么,她疑惑地望了望赵服,赵服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

    她看着福伯,昏黄的灯火下,福伯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张嘴咧着嘿嘿地笑。他似乎同爷爷也差不多年纪,也一样是军伍出身,可福伯的身上一点也没有爷爷身上的凌烈之气,有的却是比爷爷多了许多的俗世温情。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福伯这里,会觉得畏怯拘束。因为有些东西,一直在她从前的世界之外,她从未体验过,自然不知如何回应。

    日光下,云梦村里的老爷爷搂着孙女,坐在村口的墩上,分享着糕点糖果,讲着从前战乱的故事。是那样的,她从未体验过的尘世之情。

    可自她认识了赵服,世风人情,丝丝寸寸,都渗入到了她心底。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触到红尘的万丈烟尘。

    她不晓得福伯为什么给他这刀币,她仍是伸出手,接过了这枚刀币,恭恭敬敬道:“谢谢福伯。”

    “好,好……乖,乖……”福伯拍了拍赵服的肩膀,“你小说话算话,我算是瞧见了。”他的神情,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月夕又没来由地觉得心口酸酸的。

    福伯一点也不像爷爷,可又真的好像爷爷,她十年未见过面的爷爷。

    赵服牵着月夕的手,缓缓地走着,走的比方才还要慢。背后福伯面摊的亮光,慢慢地变暗。月夕回过头去,福伯正熄了灶里的火,收进了风灯,一个人拿着门板慢吞吞地插到门闩上。他年纪大了,灯光一暗,眼神便也差了许多,对了好多次,才对上了一个。

    月夕正想回去帮福伯一把,赵服却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几乎忘了,他们军伍出身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傲气,绝不肯受人同情可怜。就好象爷爷,身上的病时好时坏,却从不喊一声痛。

    爷爷的病,可是好点了么?

    她远远地站着,瞧着福伯将门板一扇一扇地合上。终于“咔嗒”一声,最后一扇门板落下,将风灯的光挡在了里面,也挡住了他孤独老迈的身影。

    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寂寞?多年戎马倥偬,可有寸心惦记自己的孙女?

    有的,必然是有的。

    否则何以十年来风雨无阻,书信往来?信中虽从不诉亲情,可天地理兵法诡道,一字一句都是爷爷教导她的苦心。

    她是个女儿家,爷爷为何要教她这么多?无非是同天下每一位老人一样,都想见到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流淌在自己孙的血液里。

    她是个女儿家又怎样,她也是爷爷唯一的嫡亲血脉。

    她默然了片刻,转过身来。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双眼。

    那淡淡的旭日青草的气息,贴近了她。是他的唇,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眼睛么?

    还是,他亲了她?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形状亲密。可为何如今这轻轻的一下,会叫她心悸地抽了一口气?

    难道越是心相近,倒越是言行拘谨了?

    赵服将月夕拢入怀里,轻声地问:“想起你的爷爷了么?”

    他又猜中了她的心事,可这一次,却没有猜得十足。她笑着摇了摇头。赵服微微一愣。月夕道:“还有师父。”

    赵服哑然失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放开她,叹道:“月儿,该走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月夕低着头,半晌也没有说话。赵服又捋了捋她凌乱的秀发,轻声道:“下次若再遇上花五,我不在身旁,自己要小心。”

    他什么都猜得到,是她下山遇上了花五,才将花五引到邯郸来。邯郸,有赵服会帮她。她为何要下山,要去哪里,他却不知道。

    他很想知道,可除非月夕自己开口,他不会问她去哪里?

    “莫要再像方才那样看着旁人,”他瞧着她,“我……会很生气。”

    月夕那样逗花五,他在树后瞧见了会生气,花五那样看月夕,他瞧见了也会生气。他不是看惯了风月么?快风楼和碧月纱的姑娘们,都是这样瞧着男人,为什么他独要生她的气?

    月夕抬起头,他的眼里一半无赖,一半哀求。她要怎样对花五,是她的事情,与赵服何干?可她轻轻地笑了,竟然会说:“好。”

    “去吧。”

    可她没有走,而他,也没有走。许久,他才默默转过了身去,慢慢地离开。

    既是分别,总得有一个人先举步。

    “老狐狸……”月夕瞧着他的身影,开口唤了他一声。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还未待月夕开口,他先说道:“下次你若再来邯郸城,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月夕点了点头,也不问是什么地方。

    “后会有期……”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轻轻一笑。

    赵服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除非月夕愿意,他决不会勉强她留下。

    月夕伸手从怀里摸出福伯给她的个刀币,她忘了问赵服,福伯为什么给她这个刀币。

    是个,为什么不是一个,九个,而是个?

    她将这个刀币在手中抛了一抛,珍而重之地收到了怀里。

    月初五的时,新月孤悬高空。

    这一夜,她在邯郸城,又见到了那个叫赵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