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酉七年,冬夜。

    鹅毛般的大雪从入夜开始便纷纷扬扬的飘下来,沧州城内一片银装素裹,安静祥和。然而这平静的气氛并未传到一处偏僻简陋的小院,寒风吹得薄薄的窗纸一阵扑棱棱的响,冷的人心底一片冰凉。

    “填尽世上不平路,冷到人间富贵家……”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呆愣愣的坐在床上,平日里姣好的容颜如今憔悴不堪,一双眼红肿呆滞,再没了以前的横波流转,直勾勾盯着前头破开的糊纸,看到屋外头,吃吃的笑,“冬雪不也是这么趋炎附势么,一到富贵之处,便化成了一滩春水。”

    她推开裹在身上的旧棉絮,赤着脚下了床,从妆台上抽出一把剪刀,翻出所剩不多的衣裳,悉数剪开。

    “哗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破开寂静的空气,惊醒了床角处蜷缩的一个小身影。

    女人一边剪开衣裙,一边轻哼着一支吴侬软调,声音沙哑破败。

    “娘亲……”

    小小的声音从床里发出,脆生生的,带着一丝惊惶。一个单薄瘦弱的小女孩从棉絮中探出头来,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娘亲,突然觉得从未如此害怕过。

    女人自顾自的将衣裙的布条结在一起,试着拽了拽,满意的笑了。半晌,冷漠的瞟过去一眼。

    小女孩缩了缩身子,带着哭腔,“娘亲,我怕……”

    “怕什么,待会就好了。”她执起布条,款款走过去,身形窈窕,面露微笑,那一刹那,竟似回到了往日里那个满头珠翠、温软和气的正房夫人,“你也不想去慈航寺对不对?可怜这小小年纪,一辈子青灯古佛……”

    她伸手将女儿散乱的发丝拨到一边,轻抚那小小的脸颊,泪水涟涟而下:“玲珑……我的玲珑……娘亲对不住你,别怪娘亲……”

    那双干涸枯泽的眸子里流出了最后一点泪水,满是疯狂与偏执,她抓住想往后退的女儿玲珑,死死按住,一只手赫然掐在了那纤细的脖子上!

    “商宛容!你害得我母女沦落至此,苍天若有眼,定让我化为厉鬼,将你挫骨扬灰!”

    一阵凄厉入骨的嘶吼声从破败的小屋中传出,却最终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翻不起一丝风浪。

    玲珑小小的身躯不住的挣扎,脸色涨红,清秀的眉眼中痛苦无比,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娘……娘……难受……”

    “乖,马上就不难受,乖……”手心越掐越紧,她此刻眸子里却亮的可怕,在孩子的哭叫声中,仿佛又看见了当日众人讥笑与恶心的神情,以及夫君那张冷漠和厌恶的脸,那种屈辱不堪,又令她突然癫狂了起来。

    “爹……爹……”玲珑喉中已咳咳作响,眼中渐渐没了神采,无意识的叫出口。

    那女人狂笑着又勒紧了一些,“你爹!……哈哈……你爹遭抛弃我们了!他不信我和荀郎是清白的,他听了那贱人的话,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玲珑瘦小的身躯在床上扑腾了一阵,终于停歇下来,瘫倒着再无动静。幼小的眼中还残留着浓重的恐惧和对生的希望,僵硬地瞪着上方的人,没了生气。

    那女人渐渐松开了手,踉踉跄跄朝梁下走去,手中破旧的布条长长垂下,迤逦委地。

    “玲珑,娘亲这就来陪你了……”

    她哭一阵、笑一阵,将布条挂于梁中,三尺悬绫,足尖一点,了却了残生。

    风声呼啸,飞雪漫天。一穹屋檐下,见证了两条枉死的性命,而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无论是之前的尖叫还是疯笑,都没有任何人过来一探究竟。

    井上双辘轳,花开并蒂枝。妆成如镜里,共宿一树栖。

    当年姐妹二人同嫁一夫,夫家外戚显贵,奉着谕旨前来迎亲,喜队从门口排到三四里外的城郊,万人空巷。两座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进正门,一时荣宠无加。

    而今一人仍是万千宠爱,另一人却已香消玉殒,僵硬的身子凄冷冷挂在梁上,随风摆动。

    遥远世界的另一边——

    “医生为救病人坠楼身亡,医患关系坚冰初融。”

    一则标题默默无闻的出现在网页新闻的一角,成为了人们茶前饭后的又一个谈资。

    实习医生阮小幺在身体被摔了个肉酱稀泥之后,魂魄被流氓定数吸到了一具僵硬的尸首中。

    冷……

    她哆嗦着睁开眼,感觉四肢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冻得像冰一般,窗纸在疾掠的凛风之下呼啦呼啦作响。就着微亮的天色,她跌跌撞撞的爬起身,脑中一片混乱。

    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从七楼坠下,估计都摔得面目全非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低头一看——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子。

    ……这么快就投胎了!?她不可置信的狠狠拧了一下大腿,痛得眼泪直冒,这才说服自己不在梦中。

    从这张冰冷生硬的床榻上爬下来,一抬眼,便看见梁上正挂着一副青白的尸体,左摇右摆,舌头都已经吐了出来,无声的半眯着眼,似乎在凝望着自己。

    她差点吓得瘫在地上,眼珠子快瞪了出来,喉中却“嗬嗬”只发出了一道呼气声,伴随而来的是喉咙中一阵惨烈的痛楚。

    阮小幺一手抚着脖子,痛的龇牙咧嘴,在眼角又瞄到那晃悠悠的尸身后,立马将“不好!这辈子是个哑巴”的念头抛之脑后,手脚并用地摸到门边,准备夺路而逃。

    她才不想像萧峰一样傻傻呆在凶杀现场然后被人当成凶手!

    显然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个八岁的豆芽菜,搬个桌子都困难,别提搬个成年女人了……

    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道奇奇怪怪的门闩子拉开,小小的身子冷不丁便被门板推到一边,冷冽的朔风夹裹着片片雪花争相奔涌进来,冻得她脸上一片麻木。

    眼前漫天的大雪,挡不住这个院中的萧瑟破败,印着雪色,苍苍茫茫,遗世**。

    阮小幺下意识的清清喉咙,又一次感受到钻心的疼痛,纠结着眉头,跑回屋里,贼一样的翻箱倒柜,看有没有厚一点的衣服添上。

    她正在屋里翻腾着一件件破衣服,压根没注意到院外冒着风雪一步步走来了几个人影。

    ——

    “啊——————”

    一阵尖利的女人惊叫声几乎划破阮小幺的耳朵,没由来的身子一抖,转过头去,发现门外一个穿着素袄的微胖妇人正跌坐在地,面色惊惶,旁边立着三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同样也是一脸惊恐,望着梁上僵冷已久的尸首。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小姐弄下来!”那妇人好容易压住了神色中的惊慌,掸着身上的雪,厉声吩咐身后那几人。

    阮小幺瞪圆了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小身子一扭一扭,想逃到衣箱后头,不知怎的,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被人发现,否则……

    否则如何,她也不知道。

    那几个妇人七手八脚将尸体抱了下来,平放在地上,一人忍不住慌张开口道:“二娘,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为首被称为二娘的那妇人叱了一声,打眼扫视了一圈屋子,眉一拧,着一人道:“你赶紧去告诉大夫人,切忌声张!”

    那女人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哎?怎么没看到那小丫头?”

    躲在箱奁后面的阮小幺一听这话,心道不好,又缩了缩身子,将自己塞在小小的隙缝之间。那几人似乎说了声“找找看”,接着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翻找物什声音,渐渐逼近。

    眼见着那几双尖尖的修鞋越靠越近,她闭着眼,心一横,小小的身子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一声惊动了那几人,二娘急道:“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