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被推开,忽如其来的光线让我下意识伸手遮挡,一个容貌姣好,衣着娇俏的年轻女人跟着两个大汉走进,其中一个大汉指着我:“就是她干的。”

    那女人将垂在胸前的两缕头发在指尖随意打着卷,盯着我多望了两眼,而后脆声道:“你们把她关起来做什么,我姐姐是多日疾苦劳累才昏迷的,跟她又没关系,她捉住假田初九有功,赏两个白面馒头,放了吧。”

    说着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喂,听说你会点玄术,身手也不错?”

    我定定的看着她,她的眉眼我似乎在哪见过,很是眼熟。

    她弯唇一笑:“要不这样,我这边缺个人手,你留下来干份职,我们保你每日三餐,再加些糕点零嘴,怎么样?”

    我攀着柴堆起身,转头看向门外,阳光在地上铺了层金毯,他们设阵困我的石头因沾了陇丝草汁而在阳光下发着刺目强光,我摇头道:“把阵法撤了吧,我要走。”

    “你连这个也懂啊。”她笑眯眯道,“看得出来你本事不小,这样,我再加你每月一钱,如何?”

    终于将她想起来了,我微微睁着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竟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性情调皮捣蛋,爱说谎话和惹事的小白脸。在辞城时,她还在我面前将孙神医编排成一个不明是非,注重尊卑礼序且惹人讨厌的女人,真没想到,她竟是个女的。

    她开出的条件对于现在周餐不济,身体虚弱的我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诱惑,但看到她我便不由自主想起风华老头,着实不愿多呆,仍是摇着头拒绝了。她耸耸肩:“真是不知趣,跟我来吧。”

    庭院里忙成一团,人影缭乱,纷纷疾奔。有些神情暴躁,有些神情悲伤,手里端的不是木盆热汤,便是纱布膏药。

    我们往前走去,路上不断有人和她打招呼,喊她“游姑娘”。这时,一个素衣大娘冲我们跑来,边跑边大声嚷道:“大图,快去弄个担架来,沈家娘子去了!”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此时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这里是哪?”

    游姑娘皱着秀眉:“一座闲置的庄园。用来收留灾民的,最近又闹了场瘟疫……”说着拉住迎面奔来的素衣大娘,急声道,“阮娘。沈大姐的儿子怎么样了?”

    素衣大娘烦躁道:“也快了,游姑娘你快些走吧!待会儿尸体扛过来可别看!”她继续往前面跑去,“大图,你个龟孙子,给我快点!再找些人手!”

    “吵什么吵,我上哪儿找去,王成他们都去火化早上那匹死人了,你再等等!”

    ……

    我心里生出许多凄凉,喃喃道:“那灾民。定有很多吧……”

    游姑娘过头,语声难过道:“自风平关以西到西南六州全是流落的灾民,你说呢?”

    我愣愣的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气愤道:“这些灾民多半是田间村落里的农人,那些大都城却都派了军队驻守。当官的不仅不让他们进城,还赶了很多人出来,真是可恶!你知道平州石城么?我和姐姐最先赶去那儿,等我们到时,它城门之外的尸骨垒的就有一丈来高,真是触目惊心,不过你现在去了也看不到了,都被其他灾民拿去烹食了。”

    心下一咯噔,我讶异不解道:“军队?派军队驻守?”

    “可不就是?”她怒哼了一声,“不救济百姓就算了,还派军队将城门关的严严实实,我听说那些都城里可都是有屯粮的,那号称米烂陈仓的雍铁城当初可有个‘天下第一粮仓’的美誉,如今却派了十万军队驻守,可恶死了!”

    我皱起眉头,她继续怒道:“那些个达官贵人只会声色犬马,昼夜荒淫,真到了百姓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干的哪是人干的?都是群畜生!这六年来死的百姓饿死的倒不多,但全是被活人给活活杀死吃掉的!”

    “那朝廷呢?没有管上一管?”

    “朝廷?”她冷冷一笑,“那些军队就是朝廷派来的,我看朝廷是巴不得那些灾民都快些死掉呢!”

    我抬头望着素衣大娘消失离开的地方,一时有些胸口发堵,胳膊在这时被推了一把,游姑娘不悦道:“喂,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生气?”

    我顿了顿,问她:“所谓的米烂陈仓和屯粮你也只是听说,可曾证实过?”

    她撇撇嘴角:“我去哪证实?”

    我看着她,沉声道:“既然没有证实过,你怎么可以拿来乱说?那几个州官是不是好官我不知道,但是朝廷上清明睿智之人很多,他们这么做一定有更大的战略考虑,我不相信他们会无缘无故抛弃那些流民,置百万苍生于不顾。”

    她微眯起眼睛:“你是官宦人家的子女?”

    我摇摇头:“不是。”

    之所以说这番话倒不是多信任和拥护那些当权者,而是太相信我师公,若他认为那雍铁城的知县做错了,以他的本事,打开那道城门绝不是问题。别说他,连我都可以,只要在暗夜潜伏进去,撕下那知县的面皮做成面具,这对我而言有何难。

    可师公他们却没有,他们如此胸怀天下,最不忍见生肉白骨,他却没有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她冷冷一笑:“既然不是,你怎么这么替他们说话?”

    不想提到师公,我道:“朝堂上各大门阀氏族在你争我夺,派出来角逐的理所当然也是各家的精英子弟,除却这些世家大门,其余人想要上位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那些人绝不是尸位素餐,饱食终日的家伙,但如今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人肉相食,如此动荡不安的局势对天下大定和他们掌控的江山冲击多大他们怎能没想到,是个聪明人都会站出来装腔作势,拉拢下人心,但他们反而派军队驻守,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盯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褪去了方才的不屑。她沉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你别忘了,这些门阀氏族的存在是以自身利益为大的,若救济这些百姓损害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怎肯?”

    一开始只想说出心中所想,到现在竟莫名有些恼怒,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争执这个,我看着她的眼睛,怒声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比我们更懂。到时候若城汤覆灭。他们世家门阀平定天下所消耗的人力物力才是真正的大损元气。他们怎会不懂利益权衡?”

    说完,觉得争执这个真是浪费时间,便想要快些脱身,她却不依不饶:“那你说。他们为什么对这些百姓坐视不管?为什么还派军队禁止城乡百姓进入都城,任由他们在城外哀嚎遍野?”

    我头也不往前走去:“我哪能知道,这些人有着生杀予夺和决策断言的权力,我没有坐在那个高位,我如何设身处地去想?”说着停下脚步,“这四面八方的,出口在哪?”

    她随意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喂,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口齿伶俐,出口成章。你读过不少吧?”

    我抬脚走去:“我没有读过。”

    “那你叫什么?”

    我微微一顿,望着前面来疾走的人影,心绪一下就空了。

    我叫什么?田初九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月牙儿也不能活着。那群人一定不会死心的,那我叫什么?

    却在这时,一个声音猛然暴喝:“田初九!”

    我略略一愣,过头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疾步冲我奔来,身后跟着两个大汉,其中一个指着她,怒声道:“田初九,你给我站住,再跑打断你的腿!”

    那女人转眼便奔到我们跟前,我极快横出一脚将她绊倒在地,弯身揪住她头发将她的脸扬起,洗的白白净净,倒算得上眉清目秀,但额上没伤口,不是我原先捉的那一个。

    她癫狂的挣开我,瘦骨如柴的手指冲我眼睛戳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往后掰去,顿时听得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她仰首惨叫,痛不欲声。

    两个大汉把她拖走时,她怒目瞪着我,不断破口厉骂。游姑娘走上前来,摇头啧道:“你可真狠,她那两根手指可能要残废了。”

    我冷冷的望着他们,皱眉问道:“她要被带去哪?”

    “送去京城呗。”

    “京城?”

    她把玩着头发:“这个月的田初九满三十个了,明天就会被送走。”

    这语气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这月的老母猪满三十头了,明天就会被送走。我诧异的转过身子:“三十个?田初九?”

    她伸着两个手指,各绕着胸前的一簇头发,点头道:“眼下的世道就是如此,名声越臭的反而越吃得开,冒充田初九的还算少,冒充董翠玉和傅章的人更多呢。”她仰头叹道,“就是不知道真的田初九去哪了,我姐姐找了她六年,毫无所踪啊。”

    眉头皱的更深,我道:“孙神医找她干什么?”

    她一笑:“你觉得田初九可怕吧?”

    我不置可否,她得意的凑过来:“其实我跟你说,田初九是个大美人,杏面桃腮,绝色难求,性情也很温柔,整个人就像是水捏的,讲话也娇滴滴的,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个女魔头。”

    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一时呆住了。

    她凑得更近些:“六年前她成名的鸿儒石台你可知道?其实她是被人冤枉的,因为她太漂亮,所以有人嫉妒她,因而故意陷害她。悄悄告诉你,当时我也去救她了,为此她很感谢我,视我为知己。”

    我:“……”

    如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在小桐驿站时,她亲口所说,她特意花了十文钱问人买了五个臭鸡蛋来砸我,为此被杨修夷用茶杯砸中了脑门。我看向她光洁的额头,还有淡淡的伤疤,当时杨修夷盛怒,恐怕她骨头都伤到了,即便有孙神医在,也不可能将疤痕去的一干二净。

    她仍在继续:“可惜的就是不知道她去哪了,不然让你见识见识,她真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唉,真是天妒红颜,但愿她还活着。本来还有更多秘事可以跟你说的,但谁叫你不是我们自己人……”

    说到这,她忽的上来拉我,尖声叫道:“快闪开!”

    已来不及了,在周围一片尖叫声中,一盆水骤然从我身后泼来,而我冰冷如霜的身子过了半响才有所感知这是盆滚烫的开水。

    我转过身去,是刚才被我掰断手指的女人,她的五官愤怒的皱着,一把将手里冒着热烟的木盆朝我身上扔来。

    我脚步一闪,躲开木盆后朝她扑去。怒不可遏的滔天之火几乎要将她打死,周遭的人都来拉我,却在触碰到我的身子时纷纷躲开,有人喊烫,有人喊冷。

    将她打的鼻血喷涌面目全非时,我才站起身子,随意将鲜血往裙上一擦,看向游姑娘:“我走了。”

    她指着我湿漉漉的脸,瞪着眼睛:“你……”

    兴许脸上的泥垢被开水冲掉了,但就算被她认了出来又能如何,我冷冷看着她:“你当我没来过吧。”

    她没有说话,她身旁的一个妇人盯住我惊叹:“好标致的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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