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起,墨色泼洒;

    琴音落,画已成。

    他最爱看她抚琴的样子,温婉贤淑的好似一副浅淡的画,眉眼都是细细雕琢出来的精致。

    她却怕他厌烦了日复一日的曲子,别出心裁的想出了这样玲珑的法子,想着他的心情谱成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红豆相思尽在那手指翻动间,琴音袅袅,琴音绵绵。

    他惊叹于她的巧妙心思,看了一眼那白纸上的泼墨画,耳边还想着自她指尖飞出的曲调,龙心大悦,于是一曲“惊墨”名扬天下。

    与“惊墨”一起广为流传的还有她——华妃。

    华妃貌美心慈,才艺惊绝,帝甚爱之。

    世事难料,那为她博得美名的“惊墨”竟然成了黄泉路上的催魂曲。

    彼时,龙座上已是新君,她的养子——凤于飞。

    都说“生身不如养身重”,在凤于飞这里却绝对是个例外。

    太后寿诞,提前接到懿旨,要她奏“惊墨”为太后贺寿,她本是不愿意的,以为那是她为他准备的。

    她还是遵从懿旨认真的弹了一遍,据说那日的她白衣胜雪,笑容浅浅,好似所有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淫词艳曲,秽乱宫闱。

    这是太后在众人面安给她的罪名,她倒没有反驳,只是淡淡的一笑,看上新君的眼神多了些许悲凉。

    亲生母亲和养母之间,他必须选一个。

    或许有是挣扎的吧,最后终于是选了太后娘娘,云安。

    她被赐死,三尺白绫了结了一生。

    她竟是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

    他走了,她的人生便是荒芜一片,这样反而是成全了他们,有什么不好呢?

    她辛辛苦苦养大了皇后的儿子,凤于飞成为新君之后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处置了自己的养母。

    彼时,她的儿子正在边疆为自己最亲近的哥哥镇守边关,一不小心中计被俘,双腿落下了残疾,等到不是安慰却是母妃被赐死的消息。

    他疯了一般要去见母妃一面,快马加鞭的赶回去,猎猎夜风割伤了脸,却怎么也抵不上心里的疼痛和绝望。

    他要问一问那一个从小抢了他母爱的人,为什么那般狠心放弃了杀了抱过他亲过他的母妃?

    可是看到枯草中堆中的 一抔黄土,他所有言语都沉寂了,风华绝代的母妃死后竟是没有葬入皇陵,随便这样荒凉的一处就打发了,甚至连一块能彰显她身份的墓碑都没有。

    凝歌的心突然莫名的疼了起来,眼前隐约出现一个腿脚不便的少年跪在一座新坟之前拜了又拜,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是痛到了骨子里吧?

    他要忍,因为太后眼睛里浓浓的杀意让他不得不委屈求全才能保全自己,他要活着,比所有人都活的长久才好。

    华妃宠冠六宫明扬天下,凤于曳又是被先帝议储的人选,宫里有这样的人,太后又岂能允许他们好端端的活下去。

    其实,他只想当一个开疆拓土的臣子,为他自小羡慕嫉妒却又敬重的哥哥守护国家的安危。

    他的东西,凤于曳从来不曾想要。

    凤于曳的东西,只要他有,只要凤于飞要,他统统愿意给。

    可惜,太后云安不信。

    只是,凤于飞就全然信了吗?

    他不知道一直笑容浅浅的母妃是如何匍匐在自己一手养大的凤于飞脚下,那低头叩首的刹那,是不是也有眼泪滴在了金碧辉煌的台阶上。

    他重重的叩首,接受了凤于飞赏赐的封号,镇远大将军。

    一个带着金戈铁马意味儿本应裹着半城烟沙的封号,可是他却被困在了这深宫中,一生不得自由。

    虎头杖一枚,是随着封号一起来的封赏。

    只是,一个再也不能上战场的将军要它何用?

    嘲讽?

    凤于曳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凝歌一愣,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华妃奏出“惊墨”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笑的恬淡?

    “凤于飞 ,他……”

    女子的眉头微微蹙起,凤于飞如此也是不想太后有机会对凤于曳下手。

    “你是要一辈子的禁锢还是一日的自由?”

    凤于曳转过身,眉毛轻挑,含笑望着凝歌,问的风轻云淡。

    不自由,毋宁死。

    凝歌心里如是想,可是随即又轻轻的叹了口气,人活于世,谁又能真的自在?

    只是……

    “你是要告诉我这是你利用我的理由吗?”凝歌笑如同六月的荼蘼花开,绚烂了这个清晨。

    凤于曳身形一顿,点了点头,“刚好需要一个契机刚好需要一个人。”

    “你是说我时运不济吗?”

    凝歌端起桌上的茶碗,盯着碗壁上青蓝色的烟雨图,微微低垂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情绪。

    “茶凉了,换一杯吧”。

    凤于曳按住凝歌的手腕,将茶碗的茶倒掉,续上了新茶,放在凝歌触手可及的地方。

    凝歌看着茶碗里浮浮沉沉的茶芽,锁着的眉头始终不得舒展。

    “我若死了,你会奏什么曲子?”

    凤于曳的眼眸暗了暗,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笑道,“他不舍得你死。”

    他,是凤于飞?

    他竟是将所有都算计进去了吗?

    这样的缜密的心思,太后岂能心安?

    “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活这样久,你倒也真有本事。”

    凝歌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奇葩,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竟可与这个始作俑者品茶说往事。

    “所以,太后惶惶不安”,凤于曳的声音很平静却又带着不容忽略的冷漠,一如他这个人一般。

    凝歌突然就笑了,“你的存在就是为她添堵。”

    凤于曳被凝歌的笑晃了眼,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独爱母妃。

    太后许是早就后悔了在自己的寿诞上处决了华妃。

    寿诞?

    忌日?

    太后的寿诞今年隆重更胜去年,焉知不是用繁华三千来掩饰内心的惶恐不安?

    华妃是她的午夜噩梦,凤于曳是她心头的刺。

    凤于曳自然是看的清楚,所以他怎么会让她过的安生?

    她高高在上,享受那万丈荣光,他偏偏就要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将往事扯出来,鲜血淋漓的摆在她的面前。

    果然,她大怒。

    他笑的得意,带着压抑许久的快感。

    凝歌久久没有说话,却是将这一切都看的透彻,虽然面容平淡,嘴角苦涩的笑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信任的崩塌真的是可以摧毁人的,凝歌轻轻的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无奈的情绪。

    凤于曳的心中一惊,随即就笑了,“你必定恨极了我。”

    凝歌抬头看着凤于曳,凝视良久沉默良久,终于是轻轻的吐出一句,“不恨”。

    初升的太阳照在凝歌苍白的脸上,带着许多苍白透明的感觉,好像一个浅浅的梦,轻轻一碰就睡碎掉。

    他害她身陷囹圄,他害她几乎将命丢掉,可她应该恨他的。

    可是她说他不恨。

    “为什么?”

    一直表情淡漠的男子终于是有些慌乱了,虽然是竭力隐藏,可是声调的颤抖却将他的情绪出卖的彻底,她怎么可以不恨他呢?

    心思百转,男子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欢喜,看着静坐在晨风中的女子,眼睛灼灼似皎月,不复最初的清冷,“你……原谅我了?”

    原谅?

    凝歌突然就吃吃的笑了,“不。”

    轻轻的风吹过凉亭,凝歌的长发被吹起,微微的凌乱遮挡住了些许憔悴的容颜,声音却清脆的似拨动了七弦琴。

    “我不恨你,却也不原谅!”

    凝歌知道一个大度的女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即便心里千转百回也应该小说一句,“没关系,我不计较。”

    可她不想,勉强了自己。

    恨和爱都是太过于浓烈的感情,需要耗费太多的力气,她不想如此辛苦,别人已经这般的难为自己了,她就想对自己好些了。

    所以,不恨。

    好不容易相信了一个人,最后却发现不过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所谓情谊也只是场笑话罢了。

    所以,不能原谅。

    凤于曳愣了许久,竟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好似有风吹过了心口,凉凉的发疼。

    “你不原谅我,是应该的”,男子白衣胜雪,临风而站,眉眼处藏着许多别样的情愫。

    凝歌微微一愣,随即别过头去,有时候不要太聪明,更不要自作聪明。

    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碗,好似对那烟雨图案很感兴趣,指尖莹白,细细拂过那光滑的瓷器,安静温婉的好似画里的女子。

    凤于曳心中一动,突然有些羡慕那没有生命气息的茶碗,可得她如此温柔的眼神。

    凝歌将手中的茶碗稳稳的放在了桌上,慢慢站起身,微微仰头看着凤于曳的眼睛,静静的说道,“你的人生我无权置喙,我的人生也请别再打扰。”

    这是诀别吧?

    凝歌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没有愤怒没有焦灼,除却刚刚到这里寻求一个答案时候的执拗,她一直这样淡淡的。

    “我认了。”

    凝歌转过身,轻轻的说,“这件事情,我认了。”

    说出这句话,凝歌竟然觉得莫名的轻松,不过就是承认被当做棋子,原来也没有那么难的!

    凤于曳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将她留住,可是这伸出去的手终于是停在了半空中。

    日后只怕连朋友都不是了,他有什么理由开口说挽留呢?

    浅笑里的苦涩终于是大片的蔓延了开来,直到了心底。

    这是预料中的结局不是吗?

    唯一的意外就是,她会如此淡漠的说了“不恨”,如此建解决的说了“不原谅”。

    “我走了”,凝歌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眼睛轻扫了一眼曳香院里的苍翠青竹,心中微动。

    凤于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他怎么还会奢望经过此事,她还能待他如初呢?

    “我会找机会求他给你自由”,凝歌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轻轻的说道,让人听不出她的情绪,“在再之前,就请继续隐忍吧。”

    凤于曳的身子却是猛然的震住了,她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