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这一切跟李旦又都有什么关系?

    儿子这样不断的使力磕头,分明是在逼他尽早下定那立储的决议,又何曾是他在令儿子磕头受罪的?这诸多朝臣一个劲儿要他赦免宋王之苦,众口一词的……不等于变相的逼他顺了宋王的意愿、立隆基为太子么?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是看好并属意李隆基的?

    只是……总归是觉的缺少那一点点机缘,总归是觉的要借机磨磨隆基的棱角、去去他的锋芒,总归是觉的时今这个恰到火候的时机还沒有到!

    但是李成器横生了这么一出,他委实是成功了,因为时局已经被他生生的给逼在了这里,作弄的一向拿捏有度、沉稳非常的李旦一下子就处于了被动的境地。

    旦原本清明的理性有了渐乱的趋势,即便他可以从容非常的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浮浮沉沉,可他最重的便是对身边人的责任、对家人的亲情、对至亲女子的爱情,最见不得自己着紧的人在自己眼前受了委屈和苦楚。所以很自然的,在成器这当真使力、又不见停歇的轮番叩首中,李旦一位父亲的心一点点柔软下來。

    “众爱卿都平身吧!”他抬了臂弯向着两边做了舒展,即而又特别关照了成器和隆基那里,“你们也都不用再叩首了,平身吧!”声色平和且笃定。

    隆基心中一沉,知道父亲这是要做那个经久以來悬而未决的决议了!

    成器闻了父亲这话,倒是停止了磕头,抬首时前额已经渗出青紫的颜色,那皮肤已经变的极薄且透亮,根根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辨,似乎只要再稍稍使那么一下力,便会触破、便会流出鲜红的血一样。

    可这两个人不知道是懵住了还是沒明白李旦的示意,依旧跪在那里谁也不动。

    旦心中无奈,冗长的叹息氤氲在唇畔:“起來好好说话!”又喝令了一嗓子,这不是皇上对于臣子的命令,而是一个父亲摆出了威严的阵仗对儿子的喝令。

    那两人便不约而同的肩膀一抖,即而条件反射般的撑着地面起了身子。果然父亲的威严在儿子面前,当真是比皇者的威仪要受用许多的!

    “宋王。”李旦先隔过了隆基,把目光落在成器的身上,探身微微、稳声问他,“你一心将太子之位让给你三弟,可你自己是嫡出又是长子,就不怕委屈么?”

    成器一听父皇缓了口风,忙不迭抬手一礼:“父皇诸子,三弟最贤。立嫡立贤、立长立贤这类问題,一向都为历代君王所辗转纠结,但还是贤者任之是为真章,儿臣自愿让贤,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即便是看起來这样紧迫的情势,面对父亲开门见山的发问,成器的思路依旧沒有乱却。

    “父皇,儿臣未必贤过大哥啊!”隆基早便打定了与大哥谦让的主意,故而忙不迭压着话尾表态。当然,他的谦让只是表面上的做样子,是不同于李成器真心不愿领受、身心愿意让贤的,“父……”

    “你先退下!”旦截断了隆基的话,还是有些不客气的催生出了隆基的尴尬。他明白隆基是在做出恭谦的样子,但他拂去了隆基的做样子。倒也不是诚心让儿子尴尬,只是他被这两个孩子搞的有些心乱,他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不愿再被搅扰。

    隆基领会了父皇的心思,颔首应了一声后,也就退回了原來的位置,留大哥一人与父皇一來一去的说话。

    成器面见着这一切,心头微起了些隐隐的醋意。或许当局者迷,可他却看出了父亲对三弟的好,更在这一瞬明白了父亲欲立三弟的心。若不是心心念念着,又如何会在这立储的决议终究被逼到非定不可的境地时,因怕生了紊乱而喝令三弟退开?父皇刚才那充斥着关切的一声斥,其实是失了皇帝的仪态,愈发的偏于了一位父亲,苦心昭昭的父亲。

    李旦定了定微零的心思,目光沉沉落在成器的身上:“这当真是你的真实意愿?”继续又稳声。

    即便洞悉了长子的想法、也明白着时今局势的所趋,可李旦依旧不能放松丝毫的警惕,他必须要为太子留一个平顺的天下,这是为人父的责任、更是为人君的责任。兴许他这一辈子注定要辜负太多人、也注定会被太多人辜负,但他能做到不负社稷、不负祖宗的,怕就是这一件立储、传位之事了!

    这一瞬成器倏然又嗅到些别样的味道,便是连一侧的隆基、并着这满殿的文武也都嗅到了这味道……

    原來皇上心中属意隆基不假,可提出成器亦有继承权的用心,除了那原本的猜度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他对这位长子也并不是很放心,他怕万一宋王面上温和、心中实有怨愤,强立了隆基之后,日后会再谱写一出兄弟相残的惨剧!原來皇上的用心,还分了一半在这里!

    这个甫然而至的信息令成器惊震,也令在场所有人都惊震。可是很快,成器便至那漫溯而起的思潮中重又变得理性,他明白的,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指向的并不是他这个儿子,防范的其实是他这个儿子背后那一干多多少少的力量,怕的是那些人的不服。而立太子之事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须得谨慎对待,半点儿马虎不得、更半点儿乱子都出不得啊!

    所以成器是感念的,感念的是父亲那一份对社稷的用心、对儿子的苦心,又怎么会有对他所谓不信任自己而生就出怨愤?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在这政治的漩涡里浮沉辗转了这样久,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长安的轮转了这样久,思绪与心境早就被摸的玲珑剔透!

    “这般的字字句句当真是儿臣的真实意愿!”成器沒再迟疑,抬首凝目定定的看向父亲,与父亲对视一处时,眼底那灼灼的火焰便焚毁了其实沒必要的顾虑,执着、坚韧、识体……诸多情绪交叠一起、化为这一簇暖溶溶的烛,就此无声的以目光给了父亲示意、也在同时做出了磐石无转移的保证。

    李旦与长子无声对望,终于,那本就会心的念头又有了进一步的落实……

    周遭绷紧的空气在这一瞬顿然开始融化,化为涓涓的春溪裹着一脉暖流徐徐然灌溉、滋养了身心。成器早在这之前便已多次委婉的向李旦表明了心迹,可李旦面对立储之事需要一再斟酌,故而不敢、也不能轻易便信了他的心迹。又兴许是有他这个一再退让天下、每一次都做足了诚意但最终还是当了皇帝的前车之鉴,他对这方面儿很是猜疑。

    其实想想,李旦当皇帝也并不是因为他推让帝位时表里不一,实在这是冥冥中命运的作弄、大势的所趋,跟儿子时今所处的情势还是不一样的!

    时今成器当着朝臣文武的面儿又一次向父亲做出了保障,终于,李旦积蓄在心底的那一口气,也可以舒缓,也能放心了。至于隆基,这一遭阴晴不定的故意将立储一事复杂化,想必也已令他受到了教训、大减了锐气,归根结底这么有心整他还是因为赌气。到底都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够了!真的够了!

    旦原本云淡风轻、又暗暗绷紧的面孔,终于渐渐有了一个舒缓,他向成器定定的颔了颔首,目光给了示意。

    成器心中悬了经久的一块儿大石头,终于就此放下了!

    一旁隆基目染着父皇面目间情态的变化,那心底深处一块儿凝寒的冰川,即而也渐渐的做了溶解,他亦不动声色的缓缓吁了一口气……

    缓神间,旦起身顺着龙椅旁的短御道一路走下來,稳健的行至成器身边,抬手覆上了他的肩膀:“你们兄弟之间兄友弟悌、恭谦和顺,做父亲的除了欣慰,又能说什么呢!”意味深长的一叹落定,同时落定的还有那动荡的一颗颗心。

    寒川的冰河被这一脉慰籍人心的暖流缓缓的波及、即而最终融化。一倏然如沐春风,一倏然感觉这周遭的氛围是那样的澄明祥和、温暖仁慈。

    队列中隆基颔首微微,忽然间不知自己该做怎样的表态、该说些什么话。这时成器侧目向他看了一眼,隆基抬目,兄弟二人目光对向一处,自大哥的眼底深处,隆基看到了一抹鼓励的意味,真心的鼓励!

    他心中情绪充斥了幽幽心门,动容无声、亦是真挚,旋即也向着大哥微笑,重重的点了点头!

    真个是长兄如父,成器即而便觉的很是欣慰,觉的自己让贤之举是最明智也最顺势的;可即便不是时局所迫,他也依旧会选择让贤于三郎,这样的谦让,委实是对的。三郎一定可以扛起这如斯重任、担负起这画屏悠悠花香鸟语的如画江山!

    李旦感知到了兄弟两人之间真挚的默契,心底跟着濡染起一脉慰藉心魂的和煦,倏然间,一些固执的执念、一些刻意的疏离,便依稀有了走向宽容的由头……他转目,那是自登基以來第一次以温和的目光看了隆基一眼。

    可隆基却刚好颔首,并未看到父亲注视自己时,眼底那抹由衷发心的赏识和欣慰。他的心里很是酸涩,只觉的与父亲之间这样一道时局所致、生就出的隔阂,不知多久,兴许这一辈子,一辈子,是不是都已再也不能消融、不能解脱?

    思悠悠,叹悠悠,绳索自缚间,嗔痴抱恨与纠葛难平事又有之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