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的逃亡的结果,便是她和他一路逃到了汴州,开始新的生活。

    汴州是座古城,整座城池遍布青石板,下雨天时,雨水重重得打在地上,瞧上去美极了。

    又一个五年过去,云生的眉眼间已抹上了一抹青涩,他已变作了十七八岁的大少年的模样。而苏晚的发髻之中已染上了点点白丝。自从上次她滑了胎,她的身体便一直不见好。

    眼下,又到了离开汴州的时候了。这日夜晚,云生与苏晚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直到很久之后,云生才对她说:“阿晚,我已经不能再待你身边了……我不能再拖累你,我是个怪物。你在这处好好生活,有空便去薛家瞧瞧子敬……我要走了。”

    苏晚双目泛红得看着他收拾行囊,眼看他要迈出家门,她终是哭着叫住他:“付云生,你当真忍心……留下我一人?”

    付云生背对着她,双手掩在袖下紧捏成了拳,头也不回得道:“你我二人,总要留下一人去照看敬儿。我这副模样,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他……阿晚,若有来生,若是有来生,我定会与你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语毕,他终是踏着月色,离开了家门。可人生总是充满未知。那夜,云生正走在汴州的青石板路上时,“等等。”突然之间,身后凭白响起了一道女声,堪堪叫住了他。

    他侧头看去,却见身后女子身着一袭宽松乌色长袍,密长的黑发随意得被一根暗色发带束着,虽略显凌乱,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姣好面容。只是那双眸子狭长又凌厉,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意。

    那女子对他道:“你是何人,何以有如此怪异的命格?”

    云生一愣,赶忙道:“鄙人付云生,不知姑娘何出此言?”

    “灵空师,栖梦。”她的声音干净利落,“你的命格崎岖,呈返老还童之相,这才心生好奇,多嘴一问。如有叨扰,莫怪。”

    语毕,作势她便要走。可付云生却双眸一亮,赶忙冲上前去,拦在了她面前去。他双目泛着亮光得看着她:“你竟是事间传言中的灵空师栖梦。”

    “传言说灵空师可调动时空逆转,让人回到过去,此言可真?”云生的眸中爆发出了希翼来,既然如此,你可否让我回到过去?”

    --只要他能回到过去,他便可已如今的模样站在苏晚身边,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将他当做怪物!

    栖梦却皱了皱眉:“你要回到过去?”

    “正是!”

    “调动时空逆转乃逆天之事。我无法保证时空调转之后,你的人生轨迹会变成什么模样。有人死在过去,有人误入时空间隙,有人即便平安归来,亦是白发苍苍……”栖梦道,“有求就有失,因果循环乃是代价,你可想好了?”

    云生坚定点头,似是下定了决心。栖梦望着他,却皱了皱眉:“不如,你先将你的故事说与我听。”

    闻言,他当即将自己的故事说与了栖梦听了一遍。可栖梦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望着他的目光愈加冷肃:“你的娘亲,我大抵知道你为何是这般命格了。”

    云生一愣,不敢置信得看着她。

    栖梦道:“五十年前曾有一贫穷女子来寻我调转时空,回到过去。后来她如愿嫁给了一名门富商,虽是小妾却也算是逆转了自己的命运。”

    云生心中徒然生出一股冷意:“此话何意。”

    “那女子是你的娘亲。”栖梦面无表情道,“我同你说过,调动时空逆转乃逆天之事,有求就有失,因果循环。我不知那女子的代价是什么,可我知道,在调转的时空之中怀上的孩子,命格都会极其特别。比如你。”

    顿了顿,栖梦又说:“你若不信,不如我陪你回升州。”

    于是,那个夜晚,云生和栖梦连夜踏上了回升州的路程。

    时光匆匆,付府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富甲的四方大院,如今已是一片萧条模样,空中透着沉沉死气。付老爷早已入土为安,如今的当家乃是当初的大少爷,大少爷告诉他,三十年前父亲死后,所有姨娘都已回了老家。

    云生和栖梦反复打探,终于弄清柳氏的家乡。又是一路快马疾走,他们终在江州的桃花镇上,寻到了她。

    而看到她的刹那,云生便明白了一切。--只因她明明应是老妪的年纪,可她的模样,却依旧年轻貌美,珠圆玉润,连一丝皱纹都不曾有。

    因为她的娘亲因调转时空,成了个不会死的怪物,所以生下的他,注定也是个怪物。

    彼时,柳氏正半躺在家中院前躺椅中,半闭着双眼晒太阳。不经意间,她便看到不远处的云生和栖梦,她的脸上现出慌张,颤颤巍巍得站起身就想逃走。

    云生大步走上去,紧紧抓住柳氏的手,颤抖道:“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不会变老!”

    柳氏浑身颤抖,眼神闪躲,嘴中反复重复道:“不,不是的,不是的……”

    云生闭了闭眼,开始冷硬质问:“难道当初你将我所抛弃之时,便从未想过要给我一个解释麽!”

    他质问她一遍又一遍,柳氏却始终没有解释给他听,她只是一味的颤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曾对他讲,从头到尾,她一直都是这样懦弱的一个人。

    云生失望至极,他转身正打算离开,身后柳氏却突然叫住了他:“云、云生,你且等等……”

    他闭了闭眼,总算停了脚步,柳氏一路小跑到他身前,怯懦得看了眼云生,又看了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栖梦,她咬紧唇,目中夹着祈求得对栖梦说:“灵空师栖梦,你,你可否随我来一趟……”

    栖梦看了眼云生,终于点了点头,随柳氏去了她此时的家中。所谓家,不过是个简陋木屋。柳氏从衣橱底拿出尘封已久的一个木箱,而后郑重得递给栖梦,她眼眶开始泛红,轻声说:“当初我请你调转时空,起初我尚不懂什么是报应,直到我诞下云生。呵,原来我的代价是夫离子叛,孤独终老……我亏欠他的,都在这里,烦请你代我交给他。”

    栖梦接过,是个沉甸甸的箱子。

    那日,栖梦和云生一齐离开。只是行至半路,栖梦将箱子转交给他,又问道:“你可还要调转时空,回到过去?”

    云生却摇了摇头,苦笑道:“逆天而行,终究不妥,还是罢了吧。”

    告别栖梦后,云生打开木箱,却见里面摆放着从小到大的衣裳,和众多被孩童所欢喜的礼物。原来这是柳氏在他每年生辰时给他备下的礼物。

    可惜这份礼物又有什么意义,又能改变什么呢。

    云生正打算将这木箱扔了,可斜眼一瞧,便望见底下藏着一封信。他将信抽出,翻开,--这竟是一封遗书。

    月夜凄清,他连夜赶回柳氏房前,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云生脸色越加难看,他猛地一撞,终于将门撞开。他走进屋内,却见房内木床上,她正闭目笔直躺着,只是胸口再无呼吸起伏。

    他站在门口,迎着头顶凄寒的月色,仔细阅读着她给他的这封信。

    她说,她其实很后悔当初那样对待自己的第一个孩儿,彼时她才十七岁,第一次做娘亲,可生出的孩儿却被人唤作怪物……她做了那样的错事,事后她心中很难受,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她好几次都偷偷跑去横水镇看他,看他扶着栏杆练习走路,看他被人扔小石子嘲笑,云生十岁生辰那年是她给奶娘钱,让她买了桂花糕和烤鸡,以及那块刻着云生二字的玉佩。亦是她偷偷给老爷下了村中偏方,再让所谓的道士上门做法,用事先串通好的理由来接云生回付家,如此,云生才得以顺利让苏晚逃过和那痴儿少爷的婚事。

    她并没有错过他的成长,可她始终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是她酿下的祸根,她没有颜面来见他。

    老爷死后,她被遣散回老家,日子过得极苦。

    因为她不会变老,所以她被人当成怪物泡过猪笼,险些丧命;所有的银两全被村民抢走,靠刺绣辛苦攒了两月的银子也被村上恶霸给夺了去;她总是在睡梦中叫云生的名字,每个夜里,辗转反侧到痛哭出声……

    她害怕看到他仇恨的眼神,所以一直都不敢面对他。可终究,她还是看到了他的最后一面,她的一生已是无憾。

    云生的手颓然落下,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翩然飞远。他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十七岁那年,奶娘送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云生,你要去看看你的娘亲,莫要再恨她。”

    可他却始终没有去看她,他甚至连一声娘亲,都未曾叫过。他重新走到她的遗体前,对着她重重得跪了下去。

    第二日,他将她厚葬之后,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去三江当过雕刻艺人,也去过大宛做擦桌洗碗的客栈小厮。一年之后他才又回到江州,看望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