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家人的动作极快,不出七日,苏晚便已送到了云生房中。此时的云生已换上了锦衣华服,尽管他的皮肤依旧老皱,尽管他的头发依旧花白,可他的眼睛,那样神彩飞扬,灿若宝石。

    云生将苏晚紧拥入怀,他在她耳边激动得说:“阿晚,我做到了,你终于可以不再嫁给那个痴儿!从此之后你皆能和我在一起,看日升月落,春秋冬夏,真好!”

    可他却未注意到苏晚的面容,她只是冷冷得看着他,道:“所以,你便私自替我做了决定?莫非你认为,你又能比那痴儿少爷好上多少!强上多少!付云生,我与你,不过是同情罢了!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那日,付云生终是明白,原来苏晚于他不过是同情,而他却错以为那是爱情。他浑身僵硬得放开她,他嘴上依旧朝她开心的笑,可双眼却那样红。

    他说,是我的错,苏晚,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他低下头去乞求她的原谅,姿态卑微。第二日,他便放她离开付府。可苏晚却未曾回家,而是一路飘荡,姿态孤傲。

    说来也怪,云生爹的怪病果真不出便好了。云生自知自己已没了存在了必要,便对府上要了一笔银子,便一路跟在苏晚的身后,用这样一副佝偻的姿态,自以为是得去保护她。

    抵达临安之后,苏晚终于对云生有了好脸色,尽管语气依旧尴尬,却已开始照顾起了他的生活起居。而云生干脆做起了药材生意。

    万事开头难,药店开张后,云生一日日开始越来越忙,陪伴苏晚的时日亦越来越少,时日久了,苏晚竟听到有人偷偷议论自己,说她这般不知廉耻,为了银子而嫁给一个六旬老人。苏晚生气,却更是无奈,是她遇到了那个叫云生的傻瓜,让她放不下,舍不得。可她却迷惑,倘若自己不喜欢他,那么究竟为何要呆在他身边?

    莫名的,眼前又浮现起当年云生为了她不嫁给那痴儿少爷,去郊外抗石头时的模样。是啊……他那样纯粹的真心,又有谁舍得践踏?

    等到云生的生意趋向稳定,他们终于过起了安稳日子。

    临安有片灿烂的花海,每年春季他们总会去看上一看,他们终于可以一起看花种树,一齐赏荷采莲,一起看落日,一起赏雪堆雪人。

    日子过得愈加平淡幸福,他与她依旧相敬如宾。苏晚想,这果真是她最正确的归宿。那个夜晚,苏晚第一次拉住了云生的手,她的脸色泛红,轻声说:“云生,云生,当初我不过只是气话。我是这样骄傲一个人,我只是不允许别人擅自为我做决定罢了……”

    而现在,她终于自己为自己做了决定,她决定要留在这个纯粹的男子身边,一辈子。

    云生兴奋得傻笑许久,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结了亲。他们还把奶娘从横水镇接了过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两月之后,苏晚怀了身孕。十月之后,她诞下一个孩儿,取名子敬。而亦是同年,奶娘辞世。

    便是在这不知不觉间,云生的长相却慢慢变了。一年过去,他的模样变得年轻了稍许,眉眼之中开始隐现五六十岁中年人的神态;又一年过去,他的脸色再次年轻几分,头顶的苍苍白发已慢慢褪成了灰色。而此时,身边已开始有人注意到了他,众人看着他的目光开始趋于诡异。

    又是一日入了夜,卧房内,云生将三岁的付子敬拥入怀中,对苏晚道:“阿晚,我的模样开始起了变化,或许我们应该离开。”

    苏晚靠在他身侧,乖巧得轻声道:“不管你去哪,我都会跟在你身边一辈子。”

    “可敬儿尚小……”云生闭了闭眼,低头与天真烂漫的付子敬对视着,无奈得叹息一声,“这样小就要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委实不当。当初经过洛阳时,我无意中得知药王世家每年都会招收新弟子入学当药师,阿晚,我想将子敬送去洛阳学医术,以后也好有个手艺傍身。”

    于苏晚商量妥当后的第二日,苏晚便硬了心肠,将云生送去了药王薛家学手艺。而后,她便跟着他,在世间辗转了一座座不同的城池,过上了漂泊的生活。

    三年又三年,云生的模样从白发苍苍的老者,渐渐变作了成熟稳重的中年之姿。

    而苏晚却与他截然不同,她的脸上已出了细纹,她的美貌已隐有颓态。她开始变得焦虑起来,她总是一遍遍问他:“云生,云生,你可会嫌我老?你会离开我,去寻更漂亮的女子吗?”

    云生将她抱在怀中,姿态轻柔,他说:“阿晚,你才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任谁都比不上你,你且安心。”

    日子安稳,又过五年,云生已长成三十而立的模样,姿态成熟,面容俊朗,他竟成了这般好看的男子,周遭围绕着他的小女子越来越多,甚至有些许媒婆找上了府来,看到面容憔悴的苏晚,便径直笑着对她说:“大娘,我是来为你家公子说亲的。”

    那媒婆将苏晚当做了作长工的下人,她的美貌已逝,而他却正值青春。苏晚开始害怕,每晚都做着诡异的噩梦。她将云生紧紧拥入怀中,黑夜里,她又一遍又一遍得叫他的名字,“云生,云生,我已经老了,可你却这样年轻……我已经配不上你。”她蜷缩在他怀中哭泣,姿态脆弱。

    云生总是笑着揉搓她的长发,拍打着她的脊背轻声说:“这世间,除了你,还有谁能配得上我。阿晚,你才是最美的姑娘,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黑夜里,她抚摸着他年轻有力的脊背,她与他悲伤地缠绵。三月之后,苏晚便又怀了身孕。

    云生说:“这处已经不能再留。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去一座新的城池。我的面容变得这样年轻,已经开始有人怀疑我。”

    在周围所有人都在缓慢苍老的同时,他却变得越来越年轻,这样的他太过引人注目,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天夜里,云生收拾好细软,便带着怀有身孕的苏晚连夜离开。可终究是迟了一步,远处依稀能听见有官兵和乡民的杂碎脚步声,朝着府宅疾步而来。

    远处,火光已漫了天。云生面容冷峻地将苏晚抱上马车,当即驱车赶路。此时的他,面如冠玉,七尺儿郎,俊朗无双。

    这样一个人,只怕是个妖孽。若是不除,后患无穷。

    身后官兵追得极紧,隐约能听到一声声‘怪物’的怒斥声。云生抿紧薄唇,浑身紧绷,双眸之中隐约可见一丝煞气。他将马车驱到偏远的山边,将包裹系在背上,再从马车内将面容憔悴的苏晚紧抱在胸前,便进了深山之中。

    苏晚的脸色惨白,她紧紧抓住云生的手,颤声说:“云生,云生,你不要再管我,你走罢,走得越远越好。我不能再拖累你。”

    云生的臂膀早已不是当年颓老衰败的模样。他的手臂宽阔有力,轻松得把苏晚笼在胸前,他对她笑了笑,一边疾走,一边轻道:“如今所有人都叫你晚娘,可你在我心中始终是那个穿着花裙的小姑娘。”

    他避开边上的枯枝,又说:“你没有拖累我,你为我奉献了一生,你为了延续了香火,如今你又怀了我的孩儿,阿晚,是你拯救了我的生命,你才是我的救赎。”

    身后,漫天的火光已离云生二人越来越近。苏晚越加着急,颤哭道:“云生,云生,放开我罢,我可自己赶路,定不会拖离你的。”

    云生却不理,抱着她的手紧了紧,面上面容寒如冰霜,嘴上却继续柔声说:“阿晚,这一生我最对不住的便是你和敬儿。这么多年,我都不敢去看他。我怕他被同僚所议论,说他有个怪物爹爹……”说及此处,他的眼眸泛上了波光粼粼的红。

    而就在此时,身后侍卫却已快步冲上前来!眼看就要抓到他,苏晚却奋力挣扎开他的怀抱,从他的胸前下来,转而拉住他的手,与他一齐奋力奔跑。

    那一夜,仿若头顶的月亮都已染上了一层血红之色,她与他双手紧牵,好似要跑到天涯海角。

    小时候,苏晚爹总觉得是他拖累了她,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一生,从不后悔遇到他,哪怕他不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她亦无悔。

    哪怕他被人当做了怪物,哪怕他被邻里向衙门举报,哪怕衙门果真听信了谗言,觉得这个怪物,应该被绞杀。

    哪怕,奔跑到了最后,她能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哪怕,这一夜,她与他的第二个孩儿,就这般消失在了她的下腹中。

    可是,只要他好好得活在世上,只要他能好好得,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那一次的逃亡的结果,便是她和他一路逃到了汴州,开始新的生活。

    汴州是座古城,整座城池遍布青石板,下雨天时,雨水重重得打在地上,瞧上去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