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们去了许久,我依旧愣愣回不过神来,还是那个女子,她轻轻伸手过来,拍一拍我的手,微笑着摇一摇头,我顿时想起身在何处,念及她两次好意提醒,我不由向她感激的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这顿宴任它再怎么金馐玉粒,我亦是再难咽得下去,殿内却是热闹非凡,慧妃和常珍珠分侍英宏左右,各自或娇或媚,争获英宏欢喜的同时,亦在暗暗较着劲儿,而各宫妃子,此时亦是各展风致,或清歌,或媚舞,一时殿内笙歌丽影,直似天上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被我挨到了曲终人散的那一刻,英宏因着第二日要上朝,携了常珍珠的手先行去了;慧妃一见银牙咬碎,借口身体不适,也去了,于是太后就命撤了宴席歌舞,命大家都散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坐不动的缘故,起身时,我的腿脚已经极酸麻了,正在艰难活动时,突然就见一个宫人过来轻声道,"太后懿旨,沈小主留下说话。"

    留我说话?我一愣,转头看向太后时,只见她亦正看着我,对上我的目光时,她的眼内有精光一闪,随即消逝,恢复了端庄慈祥的样子,将头转向了别处去。

    我向那宫人点头,站着不再动,等殿内的妃嫔全都散了后,我才随那宫人来到太后跟前,屈身恭敬而拜,"嫔妾给太后请安。"

    太后面露和蔼,微笑道,"都是故人,沈更衣这段时间无恙否?"

    她的一句"故人,"分明蕴含了许多的意思,我心里一凛,脸上不动声色,"都是托太后的福,嫔妾很好。"

    "很好就好,"她的笑里似有讥讽,又似真的很真诚,"殿内人少空旷,太过冷清,沈更衣陪哀家进内室说话吧,"说完,她也不等我回话,径直扶了宫人进了内室。

    我心里有瞬间的迟疑,今天她分明是故意要让我看见昊儿,此时又单独留我下来说话,这一切显然和我之前所设想的有很大的不同,她想干什么?

    然而形势让我亦只能跟进去,内室里燃了两盆银炭,景德镇的白瓷花瓶里,有大捧的梅花,梅花的香气清洌,被炭气一烘,端的是满室清香,太后已经脱下了外面的大衣裳,只着夹衣靠在贵妃榻上吸着水烟,见我进来头也不抬,直到一袋水烟吸完了,她方才深深的吐一口气,转头看我。

    "一眨眼儿,已是快两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她感叹,"就连哀家的皇孙儿,如今也快满周岁了呢。"

    她直接将话题扯到了昊儿,我心内一紧,抬头看时,太后亦正盯着我的脸,这一次,她没有回避我的眼神,我心里突然觉得,在经历了之前的那些事以后,我和她,原本已经不用再虚与委蛇了。

    于是我干脆将话挑了开来,"太后所言极是,时事无常,转眼沧海桑田,若不是太后和皇上怜悯鸿恩,嫔妾坟头上的草,此时也有太后的腰高了。"

    太后见我居然将话挑得这样明,她倒一楞,然而很快的,她就又平静了,只笑了点头,"只是哀家不知道,方才沈更衣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近在眼前却不能亲近,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点头,"自然是百感交集,然而生死有命,就是这母子情缘,亦是老天爷注定,嫔妾虽然心中有感,亦仅仅只是感叹罢了。"

    "真的仅仅只是感叹吗?"太后像是听了一句极好笑的话,"沈更衣何苦如此自抑,毕竟是你的儿子,你就应该想办法夺回来才是。"

    太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亦觉得吃惊,"嫔妾是罪妃,能得太后和皇上隆恩,恕嫔妾不死,嫔妾已是万幸,不敢再有其他妄想。"

    说这样话时,我在心里深恨,若不是你和靖海王互相勾结利用,逼得我母子分离,我们哪有今日,此时却又来说这样的话,真是滑稽。

    可是恨的同时,我的心里警钟大响,太后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演这场戏来给我看,亦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同我说这样的话,如今她更是将矛头直指我的昊儿,她想干什么?

    想来太后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戒备,她显然也不想再和我绕圈子,道,"如果哀家说,你这不是妄想呢?"

    说完,她的眼神咄咄逼人,直逼到我的面前。

    我真的有点儿惊了,亦更是糊涂,于是索性不说话,直静静的等着,等她到底要说什么?

    太后微合了眼叹了口气,却又将话题转了开去,"不知道沈更衣有没有听说过,宫里有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小仪,短短几个月就连升四级,一下子升到了从三品的婕妤,成了娘娘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常珍珠,只是我亦不说话,只是依旧静静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她见我没有接下去的意思,停了停以后,又是一声叹息,"祖宗的家法规矩,如今已被破坏得殆尽,满朝的文武都在看着皇上的笑话,唉,皇帝呀,他是越来越糊涂了。"

    我已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垂首道,"皇上不管多大,在太后跟前,总是个孩子,他只是暂时的沉湎于婕妤娘娘,要不了多久,皇上就会明白太后的苦心,就会知道收敛的。"

    太后却摇头,眼光锐利如刀的直刺过来,里面分明有不掩饰的恨意,"哀家和皇帝原本母子情深,可是这几年,他受了女色的迷湎,已经不将哀家的话放在心上了。"

    我怎能不知道她有多恨我,她不掩饰,我也就不再掩饰,只将眼直直的对过去,"太后是说嫔妾么?"用这样的语气对她,我是半点也不怕的,她恨我,我亦恨她,对于彼此心中的恨意,彼此心中皆都明了,所以我相信,她今日找我来,绝不仅仅会是为了让我知道她对我的恨!

    太后的脸色一冷,眼里亦是多了几分讥讽,"只是君恩向来浅薄,皇上再怎么宠你,他的的心如今亦没有半分在你身上了。"

    我却笑,"既如此,太后又为什么要单独召见嫔妾呢?"

    太后没有料到我淡定冷静如斯,她没有打击到我,反被我将了一军,脸上一僵之后,随即又笑了起来,"果然是聪明慧黠的沈更衣,纵然已经被禁了一年多的足,哀家竟然还是没有半分事能瞒得过你。"

    "太后过奖了,嫔妾能有今天,也是太后诸多兼顾的缘故了。"我亦笑得意味深长。

    "好了,哀家也不跟你这儿绕圈子,"太后终于不耐,将手一挥,袍袖间扬起一股极幽浓的香气,熏人欲晕,就听她道,"如今皇上糊涂,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儿当牡丹花儿似的宠得无法无天,实在不像样儿,只是他糊涂,哀家却不能糊涂,今儿你也该看出来了,哀家摆这个团圆宴,为的就是让宫里百花齐放,皇上能够雨露均施,然而哀家想着皇帝那个性子,宫里妃嫔虽然多,却个个儿的都是大家出身,自小闺训严紧,纵然有心,也未必就懂那些迎合之术,能将皇帝的心从那狐媚子的身上收回来,想来想去,哀家就决定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到这儿,她两眼定定的看着我,似在等着看我欣喜若狂的样子。

    然而我却只是淡淡一笑,"太后就不怕虎未除掉,狼又为患么?"

    她的身子微往后仰,舒服的靠进锦垫里去,"哀家只是不想宫里再见血腥,否则,狼也好,虎也罢,哀家自有那屠虎除狼之术。"

    她的话里分明满是森冷的杀意,我想着她之前为了对付我,连靖海王这个大患都不息冒险利用,心中顿时一凛,亦知她的话算不得是大话,她如今想着这样的法子,想来也是不愿和英宏再次撕破了脸皮,毕竟,她和英宏其实都是在一根线上拴着的,有英宏,才会有她这个皇太后,真要彻底的翻脸,她也不愿意。

    到此时,我亦不用再和她做口舌之争,我和英宏相配合演了这么久的戏,亦不是为了今天和她做口舌之争的。于是屈了身为礼道,"太后胸怀宽广,心襟广阔,若果然愿意抛弃前嫌,恕了凝霜的滔天大罪,凝霜愿从此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太后微眯了眼看了我许久,似要从我的神情里看出我的诚意深浅,我的头再抬起来时,已是满眼的泪,"凝霜当年得太后青睐,抬举凝霜进宫享这泼天的富贵,凝霜铭感五内,奈何先皇后不容,迫害凝霜,凝霜自从睿儿死后,心力大伤,误以为只有爬得最高方能保得不被人欺负,从此心魔进驻,入了魔道,这才做出后面这许多天理不容的事来,被禁足的这一年多,凝霜痛思己过,已是大悟了,若得太后垂怜,肯解了凝霜的禁足,将昊儿从昭仪娘娘那里替凝霜要回来,凝霜感激不尽,从此尽心伺候太后左右,再无二心。"说到这里,我深深的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