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

    大皇子赵康一声暴喝,却是和叩阍之人以头抢地的巨响重叠在了一起。眨眼间,满目只剩下了不断渗出的红和漫天飘飞的白。叩阍之人命丧眼前,他一腔愤怒没了对象,整个人怔在当场,“胡、胡说……他……”

    他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一样,绊绊磕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帝隐在车辇中,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然他一直沉默着,似也被这叩阍打了个措手不及。

    文初心下一动,张口大喝,“把状纸收上来!”

    向二一个激灵,赶忙带人去拦截那些哗哗乱飞的状纸,有的飘到了百姓脚下,没来得及看,便被执金吾众人收缴了上来。

    帘子后的皇帝闭上了眼,这才出了声来,阴沉着问道:“老大,你怎么说。”

    “血口喷人!”赵康终于回过神来,喘着粗气脸色青白,死死压着心底的惊惧,“父皇,此人信口雌黄,构陷儿臣!若非做贼心虚,何至自裁,分明是畏罪自杀!”

    “也可能是以死明志呢,”六皇子赵延慢悠悠道了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哥无需急躁,且看看状纸上写了什么再说。”

    “贪墨灾银共计两百万两!”赵延话音刚落,就有一儒生抓着状纸高喊出声,四下里一片喧哗,嗡嗡声如同卷起了一场飓风。那人念的飞快,“灾粮五十万石,致死灾民……”

    念到一半的状纸被向二一把夺了过来。

    文初大步走过来,拿过状纸瞧了眼,猛地举高了手,四下里给百姓看着,“大家可瞧见了,这张状纸乃是陈列我南朝司法的,关于此人口中的灾银灾粮,半个字都没有!”呼啦一下,她把状纸塞给向二,向二低头瞄了一眼,脸色一变,飞快和其他的状纸叠在一块儿,听文初一把卸了要辩驳的儒生下巴,“此人居心叵测,妖言惑众,拿下!”

    紧跟着明三带人将儒生押走,一系列动作又快又突然,就仿佛上一刻这人还拿着状纸告念,下一刻,一眨眼间人已被执金吾押了老远。

    至于那张状纸上写了什么,百姓都被衙役规避在两侧,离着文初甚远,有这眼力看见的,多是身上带了功夫,这样的人,不识字;而识字的又是儒生,重文轻武,看不清楚。

    是以一时间,百姓中的纷乱喧哗,便被文初雷厉风行地压了下来。

    赵延眯眼看着她,文初只接过向二叠拢整齐的一叠状纸,大步走向皇帝的车辇,“陛下,状纸在此。”交给了满眼感激赞赏的吕德海。

    吕德海躬身将状纸呈进车辇,暗道这楚问心思敏捷。

    状纸上写了什么无关紧要,要知道陛下的案上还尘封着地方送上的一张折子,这里头的诸多罪状,陛下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数。可关键就在于今儿个事来的突然,陛下也需要时间细细斟酌,只要这状纸没落在外人手里头,那么想定罪还是网开一面,都有了回旋的余地。

    一时这整个洛阳城街上,一丝儿的声音都无,只辇车中纸张哗啦翻动着。随着时间过去,那翻动声越来越急,皇帝的呼吸也越来越急,显然正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父皇,父皇,”赵康终于沉不住气了,“父皇那状纸上一派胡言,定是有人想陷害儿臣,什么贪墨迫害,儿臣一概不知啊!”

    “既是一概不知,又怎知那状纸上写的什么,”赵延嗤笑一声,“大哥稍安勿躁,父皇自有定论。”

    “是极,是极,”四皇子赵勇没和赵康撕破脸皮,却也乐得加上一把火,“既是构陷,更要公开审理,于朗朗天日下还大哥一个公道!”

    五皇子赵修捋了捋袖子,“交由廷尉司便是,再有京兆尹向大人一同会审,必能帮大哥洗脱冤情。”

    廷尉司是老六的,若交到那去,他便是无罪也成了有罪;而向洵素来铁面无私,若是有罪,必不会让他轻易逃脱开来。

    好一个廷尉司,好一个京兆尹,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赵康猩红着眼,死死盯着他们。

    赵延冷笑森森,赵勇别开眼来,赵修则继续捋着袖子——人人事不关己,又人人落井下石。

    而今儿个也怪了,平日里大皇子的党羽必定一早跳出来,这次许是因为大司徒的死,人人垂着头,默不作声。就连他外祖黄家也没说一句话。黄大人站在后头,几次想要出言,都被身侧老父以手按住,老爷子闭着眼睛,橘皮似的老脸上纹丝不动,“噤声,这关头,能赌的只有陛下的心软了。”

    是的,心软。

    皇帝一直冷眼旁观着四周的暗潮汹涌。

    今儿个事太多蹊跷,纸张在南朝是贵重之物,区区一个县丞何来这一叠状纸?此人满身血污,显见一路受到追杀,可老大方才的震惊毫不作假,显是被人抽冷子摆了一道。再者这以死明鉴,更是连拷问的可能都没了,将此事的后路完全堵死!

    身居九五之尊,早已明白了何为耳听为虚,甚至眼见也未必为实,他心下自有一杆秤。透过帘子,皇帝的目光在一个个人的表情上端详过去,最后落在了孤立无援的赵康身上。

    他就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四面楚歌,八方受敌,而这些逼迫还是来自于他的亲人党羽。

    到底是伴在膝下三十年的第一个儿子,皇帝沉吟良久,终于开声道:“状纸语焉不详,还需进一步查明真伪。大皇子暂且收押,无朕的旨意,不得出府一步。”

    软禁!

    黄老爷子终于睁开了老眼,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康脱了力般,软倒在地,虚脱地行了一个大礼,久久未起。

    与之相反的,是赵延猛然攥紧的拳头,他脸色难看,俯视着跪地不起的赵康,暗自冷哼一声。

    听皇帝又道:“此事交由京兆尹向洵全权查明,楚问协助,”顿了一下,透过帘子看向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未落井下石的赵阙,“老三,你监督罢。”

    向洵、文初、赵阙,同时应是。

    “起驾。”

    吕德海立即高呼,“起驾——”

    前头那人尸体已被拖了下去,地面也收拾了妥当,车驾复又向着宫门而去。

    这一场博弈,与其说是赵延和赵康的针锋相对,倒不如说是赵延和黄家老爷子的暗自较量。

    而结果显然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能完全胜出——赵延的“叩阍”未能一举将赵康打落泥潭,黄老爷子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仅仅是给赵康争取了一些时间,却意外将文初向洵和赵阙一同推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文初一路走出皇宫,望着那黑灰色的天际总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赵延苦心布置了这一切,好容易抓住了大司徒身死的这一刻,下了狠心对付赵康,又岂会给他翻身的机会?恐怕第一时间,就是抢回这查明审理的权限,而她们三人,便成为了明晃晃的挡路石。

    文初思索着往外走,就听阿莱扬声唤她,“大人,这边!”

    那边正停着一溜溜的马车,正是来接送朝中诸臣的,其中一辆素色无装饰的马车前头,阿莱正充当着车夫,喜气洋洋地挥着手。

    这是她前两日买的马车,如今她进出皇宫的时间越来越多,从宫里到楚府的距离太远,又恰好得了皇帝和郭皇后几番赏下的金,索性就大手大脚了一回,花了巨资购了这么一辆马车。

    马在南朝实在是个贵重物,这一辆马车下来,她手中的金已是不多了。

    文初上了车来,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楚府回,心里盘算着不能坐吃山空只等着宫里的赏赐,也得搞点儿买卖才是。这么想着,她便扬声道:“先不回府,在街上转转。”

    “好咧!大人想去哪里?”

    “随便,你看着走吧,别走小路,往铺子多的地方转。”

    阿莱应了声,马车便调转了方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驶着。文初掀开帘子一角,已是夜色初降,可洛阳城里依旧繁华,欢笑声,吵嚷声,讨价还价声,一路应接不暇。

    在洛阳,赚钱的门路已被想尽了,两侧商铺毗邻,铺子前头还有绵延拥挤的摊贩,各种各样可供选择的物事。尤其是酒楼茶馆和书肆,这一路上几乎每隔个几步,便有这三种铺子的一间。南朝大倡儒风,这三个地方乃是儒生们最爱的聚集地,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忽然一个门面落入文初眼中,她唤阿莱停下车来,凝目往那铺子看去。

    那是个很普通的绸缎庄子。

    但是文初知道,从前那是文家的产业,自文府出了事后,所有的铺子便充了公,交由大司农登记在册。经过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应是已经易了主了。

    视线上移,可见那铺子上一方匾额,五个大字清晰入目——胡氏绸缎庄。

    胡氏……

    文初一挑眉,命阿莱停下马车,大步往那铺子去了。

    晚上光线不好,容易看错颜色和花色,是以绸缎庄子在这一条街便显得有些冷清了。她推门而入,立即听到里头小伙计惊喜道:“公子请,公子是给自己看,还是为妇人挑。”

    文初步子一顿,往柜台后头看去。

    机灵的小伙计笑呵呵地迎出来,脸上一朵花般十分殷勤。

    然而这眉目,这声音,这“肥羊请”的错觉,除了当日和她一同阴了把教坊司的那个,还能有谁?

    文初眨眨眼,脸上漾出几分笑意,“让你往南走,竟跑到洛阳来了,”她歪着头瞧他,见他一身光鲜,虽不算富贵,倒也大大好于从前了,“混的不错,又干回老本行来了。”

    伙计一脸见鬼,“公、公、公子,您……您识得小人?”

    文初这才失笑一声,她如今,再不是那个教坊司的小妓子了,这里,也再不是那当初那朝不保夕的边陲小镇了。九个月过去,恍然碰见故人,竟是口无遮拦了。

    她笑着走进门来,“上个月才来过一趟,你忘了?”

    小活计哦哦两声,一拍脑门儿,“瞧小人这记性,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公子这一身贵气,小人哪里敢忘。”

    文初心下莞尔,这小伙计还是跟从前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孺子可教也!

    “对了,你是叫……”

    “狗子!小人叫狗子!”

    “对,狗子。”她点点头,铺子不大,随意走了两步,已将一切看了分明,“就你一人,你们东家可在?”

    “那可不巧,咱们胡氏商铺主要做的是油盐酱醋的买卖,这绸缎庄子,东家可少来。”狗子急溜溜给倒了茶,送上茶水来道:“公子放心,铺子里头的料子成衣,小人可比东家都明白呢,保管您笑着进来,笑着出去。”

    她本也没想着一定会碰见胡娘子,遇见这故人,倒也是幸事一桩。

    文初便让他随意推荐了几个样子,适合少年穿的,准备给阿悔做几身衣裳。那小子现在吃的好了,心里的郁结也放开,便蹿起了个子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个月做的衣裳,这个月已穿不得了。

    想起晋叔和疤脸他们,又把阿莱也唤进店里来,让他帮着挑了几匹。至于伶秀,那姑娘在赵阙府上吃的好穿的好,衣裳比她都多,用不着操心。

    一切忙完,狗子得了买卖,自是高兴,“明儿个一大早,小人就亲自上府上给量身去。”

    文初点点头,临着出了门,又问了句,“胡娘子还在洛阳么?”

    “回大人的话,您可真是问着了,”先前已报了地址,既是送去楚府,文初的身份狗子便猜出来了。当日河上三猜太是精彩,胡娘子回来还提了几次这楚大人,言语间赞叹不止,狗子也就不瞒着了,“江州那边的买卖出了问题,咱们东家几天前已赶过去了,估摸着,至少三个月回不来洛阳。”顿了下,又道:“大人若是有事儿,咱们胡掌柜留下了,小人帮您传个话?”

    “不用,今儿个路过,正巧瞧见了,便随口问问。”文初摇头道:“帮我跟你们胡掌柜带个好就是。”

    “好咧,大人您慢走。”

    出了绸缎庄,阿莱兴高采烈地跟在后头,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公子,您可是想估下个铺子,也做做买卖?”

    “是有这个想法,术业专攻,我没做过买卖,就是开了铺子,也未必能打理好。这不刚瞧着胡氏的铺子,便想来取取经了。”

    “奴还从来没瞧见过公子这样的人,换了别的贵人,谁不是不懂装懂。就公子谦虚,您大官儿都当得了,见的是陛下和殿下们,小小的买卖,手到擒来。”

    文初不由乐了,“好,借你吉言。”

    阿莱也咧嘴笑,“奴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跟着公子当下人。”说着跳上马,“公子可还接着转么?”

    “那要问问车里的朋友,可容得我接着转么。”

    阿莱愣了一下,没听懂,就见文初猛地掀开了帘子。

    刹那之间。

    嚓!

    一声锐响,斜刺里一道短箭横逼了过来。

    文初偏头避过,手中一转,出现了一把匕首,横身而上,飞快抵在了一身黑衣的人颈间。车里的空间不大不小,这黑衣人一个交手便被她逼到角落里,靠着车壁,挣扎起来。

    文初松开匕首,“既无功夫,何苦来做这行刺之事。”摇头扯下这黑衣人的面巾,“我说的可是?乌兰公主。”

    乌兰挣扎着推她,“放开我。”

    文初便耸耸肩,退后两步,坐在榻上斜眼睨她,“公主不是该在驿馆么。”

    那晚夜里乌兰和呼延跋便被寻到了,自然他们本也没有要跑的意思,原就是想着待天一亮城门大开,便回洛阳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边关竟出了那样的纰漏,赵阙又将一切布置的滴水不漏,有文初作旁证,已是落实了他们的逃离之事。

    和赵阙想的差不多,呼延跋没再提起灵昆苑中的一切,只道他收到密保,得知了滹毒部的所为,唯恐南朝迁怒,遂趁着出城应邀,布下了离开的路。因为赵阙和她都未受伤,只是昏迷在灵昆苑,也可证明呼延跋并无恶意,只是给自己寻一个退路,至于那草原犯边之事,则一口咬定毫不知情。

    朝中喊杀者有之,求和者亦有之,而皇帝也明白,若此事真为滹毒所为,那么杀了呼延跋和乌兰,无异于给了好勇斗狠的滹毒一个大礼,正中对方下怀。

    是以,草原使节便暂时被软禁在了驿馆,令此事陷入了一个僵局。

    而此时此刻,文初看着怒目而视的乌兰,忽而笑道:“乌兰公主,你来找我的麻烦是无用的,不过在下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助草原打破这僵局。”

    乌兰蹙起眉来,没说话。

    “公主当日所言,草原的强大牺牲在所难免,你是她们的萨满自不会退却,不知可是真的?”

    “自然。”

    “那便简单了,你们是杀是留,全凭陛下一言决策,只看你愿不愿意牺牲了。”

    “你的意思是……”乌兰猛地瞪大了眼,眸子中恨意深深,死死盯着她。文初坐在榻上,双目含笑,不说话,她知道乌兰会权衡利弊做出选择。果不其然,过了良久良久,乌兰闭上眼来,“驿馆被人把守着,我进不了宫。”

    “无妨,你进不了宫,陛下可以出宫。”

    “楚问!”她双唇发着颤,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楚问,早晚有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

    “我等着便是——那么三日后,白马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