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宫中剧变

    猗兰殿,传出阵阵欢笑声。

    南宫公主、阳信公主、隆虑公主正和刘彘打闹。

    “坏东西,看你往哪里逃!”南宫公主三女大呼小叫,冲上去,围追堵截。

    “姐姐,来啊!你们来啊!我在这里!”刘彘双手叉腰,不断冲三女招手,得意洋洋。

    南宫公主三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追不上刘彘,没好气的赏了他一个白眼:“有本事,你别逃,你站住!”

    “有本事,你追上来!”刘彘毫不示弱。

    “呵呵!”看着几个儿女打闹,景帝笑呵呵的,穆穆威严的天子之慨荡然无存,倒象一个慈祥的父亲。

    尤其是刘彘,在三女追逐下,他总是能利用矮几短案作掩护,顺利的突出来,机灵异常,景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

    王美人一脸的笑容,打量着四个儿女打闹,一脸的慈爱之色。站在景帝身后,一双洁白的素手在景帝身上揉捏。景帝政事累了,乏了,就会到她这里放松,这揉捏更是不可少。

    “呼噜噜!”

    就在刘彘他们打闹中,突然响起一阵呼噜声。

    呼噜声来得太过突兀,南宫公主还以为是刘彘在胡闹,笑骂道:“坏东西,你装睡!有你这样装的么?”

    “我没有!”刘彘一如既往的否认。

    “你没有,那是谁?”阳信公主气愤愤的指着刘彘:“除了你这坏东西,还有谁这般坏,敢这么打呼噜。啊,是父皇!”

    一声惊呼之后,阳信公主一双妙目瞪得滚圆,脸上一副不可思议之色。

    这呼噜的确不是刘彘打的,是景帝发出的。只见景帝一颗头颅垂着,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倒,呼噜整得山响。

    南宫公主、隆虑公主、王美人、刘彘都发现了,难以置信的打量着景帝。

    景帝每次来这里,总是开开心心的,与王美人、刘彘、南宫公主他们说上好一阵子话,象这般呼噜整得山响的事情,还是头一遭,要他们不惊讶都不行。

    “别闹了!”王美人脸一沉,轻斥一声。

    即使她不说,南宫公主她们也停止了打闹。景帝虽然贵为天子,却是一个不错的父亲,对南宫公主她们很是慈爱,景帝睡着了,南宫公主他们岂能扰他好梦?

    “皇上,皇上!”王美人轻唤几声,景帝回应的依然是如雷的呼噜声。

    “这可怎么办?”这种事,王美人还是头一遭遇到,有些手足无措。

    “阿母休慌。”刘彘安慰王美人:“姐姐,过来搭把手,把父皇抬到榻上。”

    “彘儿,胡说,皇上是真龙之体,岂能如此无礼。”王美人忙拦住刘彘。

    “阿母,你放心,父皇不会怪罪。”刘彘一本正经的道。

    不把景帝抬到榻上,景帝如此睡觉,更加不堪。权衡之后,王美人只好同意刘彘的提议:“要轻点,不要惊醒了皇上!”

    母子母女五人齐动手,小心翼翼的把景帝抬到榻上,除去靴袜,盖上锦被。这番折腾,景帝竟是没有醒,仍是睡得很香。

    景帝这一觉睡得好不沉,直到次日才给王美人强行叫醒。

    “皇上,皇上,快醒醒!”灯光下,王美人小心翼翼的唤道。

    景帝依然是鼾声如雷,王美人焦虑的双眉紧皱:“皇上,该上朝了!”

    “上朝!”这两个字具有特别的魅力,景帝的鼾声猛然间停了,睁开眼,只见夜色沉沉,揉揉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可曾误了早朝?”

    “禀皇上……啊!”王美人好象的小嘴一下子张大了,圆乎乎的打量着景帝,仿佛看见魔鬼似的,粉嫩的俏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之色。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朕?”景帝不解的打量着王美人。

    “皇……”王美人只说了一个字,又结巴了,还右手伸得老长,指着景帝。

    王美人一向温柔有礼,从未做过有违礼法之事,她这般表情,景帝还是第一遭见到,大是诧异:“说呀!怎么了?”

    声音有些高,语气有些严厉,王美人这才惊醒过来,卟嗵一下跪在景帝面前:“臣妾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快说!”景帝一点也不在意。

    “皇上的头发,头发……”王美人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朕的头发?”景帝不以为意,右手在头上一搔,带下一根头发,却是雪白如霜。景帝一头黑发,黑亮黑亮的,只有鬓边有点华发,一见这白发不由得一愕,随即释然:“不就点白发嘛,用得着大惊小怪。”

    “皇上,你白白白……白头了。”王美人结巴了老一阵,这才说完。

    “胡说!”景帝根本就不信,轻斥一声。

    “臣妾万死不敢欺君。”王美人双手扶在地上,额头触地。

    声音并不大,却是坚定异常,让人不容置疑,景帝虎目中精光一闪:“真的?”

    不等王美人回答,掀开锦被,从榻上跳下来,趿上靴子,快步来到铜镜前,借着灯光一照,只见一个头发半白半黑的男子出现在铜镜中。

    “这是谁呀?”景帝嘴一张,就要问出来,却发现这男子的容貌和自己一般无二,不由得愣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看着镜中的自己,半天说不出话来。

    昨天还好好的,一头黑发闪亮,今天却是华发满头,虽然黑发比白发多,这也够骇人了。

    “这是真的吗?”景帝愣怔了半天,这才问出来。

    这问题不需要问,也没人敢回答,王美人只有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份,哪里敢说话了。

    把镜中的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量,万分不想接受这结果,又不得不接受:“白就白了吧,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朕今天不白头,明天也会白头,明天不会,总有一天会!”

    “来!帮朕漱洗,不能误了早朝!”景帝和蔼一笑,冲王美人一招手。

    王美人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诚惶诚恐的道:“皇上,请容臣妾多一句嘴,皇上不能这么去上朝。”

    “此言有理!”景帝猛然醒悟,皇帝的健康干系太大了,若是他这么去上朝,必然会引起各种猜测,甚至朝野震动:“快,传仓公!”

    王美人应一声,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忙着派人去传仓公,然后帮景帝漱洗。在她的帮助下,景帝很快就漱洗完毕,跪坐在矮几上,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上了,又欲睡去。

    “臣参见皇上。”一个声音响起,正是仓公到来,向景帝施礼。

    景帝睁开眼,打量着仓公,道:“仓公,起来吧。仓公,你看见了吧?朕一夜白头!你是名医,你说说,这是为何?朕只闻伍子胥为出昭关而一夜白头,他那是愁的,朕不愁,这些天欢喜无限。”

    略一停顿:“击破匈奴可期,朕欢喜不已!”

    仓公倒不象王美人那般惊愕无措,把景帝打量一阵,只见今日的景帝与以往有些不一样,那就是很疲倦,眼睛时不时就要眯上,不象往日那般虎目中神采奕奕。

    “皇上,以臣之见,皇上之所以一夜生华发,是放下了心事。”仓公的声音并不高,却是让人惊讶不置。

    “放下心事?”景帝大是诧异:“放下心事,难道不好?非得整天里提心吊胆,把自个儿憋着?”

    “皇上,伍子胥为出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那是愁。”仓公接着往下说:“喜事也能让人白头……”

    “胡说!”景帝打断他的话头:“喜事能让人白头,那谁敢欢喜?你这名医,名不符实!”

    “皇上,请容臣把话说完。”仓公并没有惊惧,侃侃而言:“臣遍读医书,于各种疑难之症略有所得。据医书所载,有一人与皇上一般,因喜而白头。”

    “哦!”景帝大感兴趣,问道:“是谁?”

    王美人眨着美丽的妙目打量着仓公,有些难以置信,这喜事能让人白头。

    “皇上,这人就是前朝孝公!”仓公平静的回答。

    “孝公?”景帝的眼睛猛的睁大了,嘴巴张得老大,一脸的震憾之色。

    愣了一阵,景帝猛的站起来,声音很高:“孝公志在强秦,为此而不惜暴家丑国难于天下,写进了求贤诏,感动商鞅。商鞅只身入秦,秦国由是而强。当商鞅收复河西之地后,秦国已强,按理,孝公应该大展抱负,与诸侯争霸天下,孝公却是突然病倒,最终一病不起。”

    “皇上!”

    仓公和王美人同时跪倒,双手扶地,以额触地。王美人更是激动得珠泪直下,身子有些打颤,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她无论如何也是接受不了。

    “孝公为强秦,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朕为洗雪平城之耻,高后之辱,和孝公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费尽心血,终于在去岁搬掉匈奴这块悬在头上的巨石。匈奴虽然未破,大汉却不再那般危殆。”

    景帝仿佛没有听到二人急惶惶的唤声,接着往下说:“长城大捷后,朕心里一松,欢喜无已。近日更是欢喜,大汉雄风必将播于天之角,海之涯!当匈奴横行时,朕是拼足了劲,要洗雪耻辱。如今,耻辱已雪,大汉前途无量,朕突然之间心中空落落的,总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如此说,喜事难让人白头,更能夺人之命,倒也成理。”

    “呜呜!”王美人已经哭泣起来。

    仓公虽是没有哭泣,却是伏在地上不敢动。

    “起来!”景帝反倒是平静下来了,笑道:“时也,命也,天命不可改!这是朕的宿命,朕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长城大捷后,汉匈力量发生了转变,只需再有数年时间,汉朝大军练成,内政改革有成,就可以挥师北上,直捣龙城,击破匈奴,建立不朽伟业。

    就在这大好前景突然到来之际,却发现自己竟然白头了。要是仓公所言属实,景帝和秦孝公一般,将是命不久长,谁会甘心?

    这种事情,最易惹人怒,若是景帝一怒,仓公性命不保。仓公额头上的汗水渗了出来,背上凉飕飕的,不住打颤。

    “仓公,你怕朕杀了你?”景帝明眼人,一瞧便知他心里所想,笑道:“既然是天命,又不是你之过,朕何必杀你?仓公,你说,朕还有几年之寿?”

    “皇上承天命,臣不知天命。”仓公哪敢说实话。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说,那就不要说。”景帝也没有追问:“你能想办法,把朕的头发染染吗?现在这样去上朝,必是朝野震动。”

    “皇上,此病虽然罕见,却没那么严重。”景帝的口气不严厉,并没有杀心,仓心终于定下心来。

    “是么?”景帝淡淡的问,心情非常宁静。

    “仓公,求你一展妙手!”王美人冲仓公跪下叩头。

    “娘娘,臣万万不敢受!”仓公慌不迭的跪下叩头。

    “仓公,你说,要怎么治?”景帝很淡然,仿佛勘透了生死一般。

    “皇上,只需要调养,多加歇息,龙体自然康健。”仓公强迫自己把话说得平稳些:“前朝孝公患此疾,却不加歇息,终致英年早逝。”

    “歇息!歇息!”

    景帝轻轻的嘀咕一句:“皇帝哪有这种命呀!孝公非不愿歇,是不能歇。河西之战后,秦国变强,秦国新军更是震动天下,秦国一下子重新成了强大的诸侯,要处理的国事何其多。长城大捷后,大汉正面临着大好良机,此时,若朕歇了,大汉就会错失此良机,朕会成为华夏的罪人!会成为大汉的罪人!”

    去岁,匈奴新败,若是汉朝练好军队,内政革新成功,在匈奴恢复过来之前,出兵漠北,必会完成数百年来,无数人想完成而没有做到的击破匈奴夙愿。

    若是景帝为了将养身子,多加歇息,这些改革就会放缓,甚至停止,会错失良机。一旦匈奴恢复过来,汉匈大战,汉朝的代价会高很多。

    “这种事,朕宁死不为!”景帝掷地有声道:“仓公,该怎么用药,就怎么用药。你先想办法,把朕的头发染染。要快,朕要去上朝!”

    “皇上!”仓公感动得哭了。

    景帝明知只要将养,就能恢复过来,可是,为了国事,为了华夏大业,宁愿折寿,也不愿歇着,这是何等的胸怀?

    “呜呜!”王美人珠泪如雨,直落不停。

    “这事不许说出去!”景帝语气极为严厉。这事的影响太大,当然要保密。

    仓公强忍着眼泪,站了起来,开出药方,帮景帝染好头发。头发一染好,景帝对着铜鉴一照,没有破绽,立即大袖一拂,赶去上朝。

    未央宫,养心殿。

    景帝与那个中年人对座。景帝仍是一身燕居之服,一脸的轻松。

    “今日请先生来,是要和先生商议。”景帝缓缓开口:“立嫡之事,要提前进行了。”

    “皇上,何不等到大军练成之后再来进行呢?”中年人微觉奇怪:“到那时,大军练成,大汉军力猛增,再处理立嫡之事,不是更好吗?”

    “先生所言极是,朕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景帝微一点头,朝自己的头发一指:“可是,天命难改啊。不瞒先生,朕一夜白头,满头的华发,心力不济,不得不提前了。”

    “啊!”中年人惊讶得嘴巴张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皇上,凌肃万死不信此事!”

    “朕何必骗先生。”景帝微微一笑道:“与先生相识这么多年,朕几时说过假话?这种事,朕哪敢乱说。”

    凌肃愣了半天,想说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朕这是要仓公开药,染了的。”景帝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前朝孝公也是这病。仓公说,这种病,只需要休养便能好起来。河西之战,秦军打败魏武卒,天下震恐,秦国重新成为强大的诸侯,面临着千载难逢的机遇,孝公因此而没有歇息,而是呕心沥血,最终一病不起,与世长辞。”

    微一停顿道:“大汉如今的形势,与前朝差不多。长城大捷之后,匈奴元气大伤,大汉一定要在匈奴恢复过来之前出兵大漠。一旦让匈奴恢复过来,代价会高得多,会死很多将士。要做到这点,军队的训练、革故鼎新都不能停,朕不会歇着。若以朕一命,能换回无数将士的性命,值了!”

    “皇上!”凌肃眼里涌出泪水,愣愣的看着景帝,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人生谁无死呢?什么长生不老,天命久长,皆是虚妄!”景帝非常看得开:“朕的身子骨将会一日不如一日,立嫡一事,一定要在朕精力还能支撑之际完成。一旦朕的精力不济,说不定会祸起萧墙!”

    “皇上打算何时处理此事?”凌肃问道。

    “招揽人才之后,马上进行。”景帝微一沉吟:“彘儿的安危就交给你们政侠了,请剧孟大侠多多用心。”

    “皇上放心,此事我辈政侠义不容辞!”凌肃没二话。

    “只要军队训练好了,革故鼎新完成了,即使朕不能击破匈奴,彘儿一定能!”景帝对这个心爱的儿子信心十足:“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一提起刘彘这个爱子,景帝嘴边浮现一抹笑容。

    “朕想见先生一面,不知可否?”景帝顿了顿,很是希冀的问道。

    “皇上,这事,得由先生拿主意。”凌肃略一思索道:“在下立即转告先生。”

    “朕岁在弱冠之际,先帝把先生派到朕身边,做朕的师傅。先生教会朕做人的道理,教会朕做皇帝的本领,就象父亲一般关心呵护朕。朕即位以后,先生更是为大汉呕心沥血,力主削藩,不计生死,先生之父更是因此而投河自尽!”景帝叹息不已,右手紧握成拳:“可是,朕差点杀了先生,若无你们政侠出面相助,朕将铸成千古大错!说起来,朕亏欠先生很多!”

    说着说着,景帝一脸的孺慕之色,眼中泛起了泪花。